邕州糖寮的慶功盛宴,在紅泠一曲驚豔四座、卻又暗藏殺機的劍舞之後,氣氛一度變得微妙而緊繃。幸而崔?從容斡旋,將話題引向來年蔗田拓墾與糖業宏圖,方才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歡慶的主題。酒至酣處,僮家蘆笙再起,漢人劃拳行令。
宴席將散,眾人皆有幾分醉意。紅泠正欲起身告辭,崔?卻忽地抬手,示意眾人稍安。他目光落在紅泠身上,帶著幾分酒意熏染下的激賞與更深沉的思量,朗聲道:“紅泠老板方才一劍,剛柔並濟,風華絕代,令崔某觀之,心有所感。值此良辰,偶得俚句數行,贈予老板,聊表謝意,亦為今夜盛會留一印記,不知老板可願笑納?”
眾人聞言,皆屏息凝神。崔通判才名,早已傳遍邕州,其詩文書畫,皆有不凡造詣。此刻竟要即席賦詩贈予紅泠這位風流老板娘,頓時引得滿座好奇。
紅泠亦是微微一怔,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更濃的、帶著探究意味的笑意。她盈盈一拜,聲音嬌柔婉轉:“大人厚愛,民女榮幸之至!願聞佳句。”
崔?略一沉吟,目光掃過院中跳躍的篝火,掠過眾人期待的臉龐,最後定格在紅泠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卻又迷霧重重的眸子上,緩聲吟道:
“火映南疆夜未央,
糖香融雪潤枯腸。
忽聞劍器動四方,
疑似驚鴻落寒江。
柔絲百煉繞指韌,
冷焰一瞥攝魂光。
莫道紅妝無膽色,
胭脂匣底隱魚腸。”
詩句一出,滿場皆靜!
前四句,寫景敘事,既點明了時間、地點,又生動描繪了紅泠劍舞時的驚人氣勢——“驚鴻落寒江”,比喻精妙,畫麵感極強。後四句,則筆鋒一轉,直指紅泠其人!“柔絲百煉繞指韌”,既讚其軟劍技藝出神入化,更暗喻此女心性堅韌,能屈能伸;“冷焰一瞥攝魂光”,將其眼神的魅惑與危險刻畫得入木三分。最後兩句,更是石破天驚!“莫道紅妝無膽色,胭脂匣底隱魚腸!”——魚腸,乃古之勇絕之劍,常喻刺殺之事。此句分明是在說:休要小看此女子,在那豔麗的胭脂花粉之下,或許就隱藏著致命的鋒芒與決絕的膽魄!
這哪裡是尋常的贈美娛賓之詩?這分明是一首洞幽燭微、直指本心的判詞!既讚其才貌雙全,風姿絕世,更暗含警誡,點破其絕非尋常風塵女子,而是身懷利器、心藏丘壑的非常之人!
紅泠聽完,嬌軀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顫!臉上的媚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她行走江湖多年,周旋於各色男子之間,聽過的奉承讚美不知凡幾,或貪其美色,或懼其手段,或求其合作,何曾有人,能如此精準地看透她華麗皮囊下的本質?甚至用如此含蓄又犀利、充滿才情與力量的詩句,將她最隱秘的特質,赤裸裸地揭示於大庭廣眾之下!
這崔皓月……他究竟看出了多少?!
一股寒意,夾雜著一種莫名的、被理解的戰栗,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容。
“大人……謬讚了。”她聲音依舊嬌柔,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民女……愧不敢當。此詩……民女定當珍藏。”她接過侍從遞上的、謄寫著詩句的宣紙,指尖竟微微發涼。那墨跡淋漓的詩句,在她眼中,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宴席終散,眾人儘歡而去。紅泠回到臨江仙頂樓那間極儘奢靡的香閨,屏退了所有侍女。窗外,邕州城已陷入沉睡,唯有零星的燈火與遠處鬱江隱隱的水聲,點綴著這寒冷的冬夜。
她並未更衣就寢,而是獨自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就著一盞孤燈,反複展讀著手中那張薄薄的宣紙。崔?那清峻挺拔的字跡,在燈下顯得格外清晰,每一筆每一劃,都仿佛帶著某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莫道紅妝無膽色,胭脂匣底隱魚腸……”
她低聲念著這最後兩句,紅唇邊泛起一絲苦澀而複雜的笑意。好一個崔皓月!好銳利的眼光!竟能一眼看穿她層層包裹的偽裝,直指那深藏在妖嬈皮囊之下、早已被鮮血與仇恨浸透的冰冷內心!
多少年了?自從那個血腥的夜晚,自從她手刃仇人、踏上這條不歸路以來,她早已習慣了戴著一張又一張麵具生活。她是臨江仙風情萬種的老板娘,是暗夜裡遊動的孤魂野鬼,是“大先生”手中最鋒利的刀……她遊走於刀尖,玩弄人心於股掌,早已將那個名叫“芸娘”的、純淨脆弱的自己,深深埋葬。
她以為,自己早已修煉得鐵石心腸,不會再為任何外物所動。無論是金銀珠寶,還是甜言蜜語,於她而言,都不過是達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可是……今夜這首詩,卻像是一把精準無比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她心湖最底層那扇緊閉的鐵門!那早已凍結的情感,竟泛起了一絲微瀾。是一種被看穿、被理解的震撼,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於那種清正光明氣質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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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崔?在糖寮與僮民同樂時那真誠的笑容,想起他談及民生時那專注的神情,想起他麵對自己試探時那深不見底的眼眸……這個年輕的宋官,與她過往接觸的所有權貴梟雄,都截然不同。他像是一束光,照亮了這南疆的黑暗,卻也讓她這早已習慣於黑暗的人,感到了刺眼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