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峒的清晨,被一層薄紗般的山霧籠罩,空氣濕潤而清新,帶著泥土與甘蔗葉的甜香。峒寨從沉睡中蘇醒,雞鳴犬吠,炊煙嫋嫋,僮家兒女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或上山砍柴,或喂雞喂鴨,一切顯得寧靜而尋常。
竹樓內,沒藏呼月早已起身。她換上了一套更具當地僮家女子風格的靛藍色蠟染衣裙,頭上包著同色頭巾,乍一看去,與尋常僮家婦人並無二致。她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逐漸散去的霧氣,以及遠處山路上已經開始忙碌的、往邕州城運送甘蔗的牛車隊伍,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
“首領,阿力來了。”扮作商隊頭領的武士低聲稟報。
沒藏呼月轉過身,看到一名皮膚黝黑、身材精瘦、眼神卻透著幾分機靈與貪婪的僮家青年,正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正是那個常往返於金雞峒與邕州城之間的送蔗人阿力。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顯然是剛得了好處。
“阿力兄弟,辛苦了。”沒藏呼月臉上瞬間堆起和煦親切的笑容,用生硬但足夠溝通的僮語夾雜著漢話說道,“昨日托你打聽的事情,可有消息了?”
阿力見到這位美貌的“胡商女子”對自己如此客氣,受寵若驚,連忙點頭哈腰地回答:“夫人放心!打聽到了,打聽到了!”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俺昨天送蔗進城,特意繞到州衙後街,找相熟的衙役兄弟打聽過了!崔通判府上確實來了兩位女客,就住在後宅廂房!聽說是……是從北邊汴京來的,姓沈!好像是崔大人以前的……嗯……故人!”他努力回想著聽到的詞彙,“對了,還說其中一位小姐前幾日病得厲害,崔大人親自守著,緊張得不得了呢!”
沒藏呼月眼中精光一閃!汴京來的?姓沈?故人?她立刻聯想到之前搜集到的、關於崔?在汴京曾有一位紅顏知己的信息!看來,這位“沈小姐”,就是那位紅顏了!崔?果然舊情難忘!這真是……天賜良機!
她強壓下心中的狂喜,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又遞過去一小塊碎銀子,和顏悅色地問:“哦?竟是故人?那可真是緣分。可知崔大人近日可會出城?比如……巡視蔗田什麼的?我們商人,也想找個機會拜見一下父母官呢。”
阿力接過銀子,喜笑顏開,更加賣力地回憶:“有有有!聽說……好像就這一兩天,崔大人要親自去城西那片新墾的蔗田看看!具體日子……好像是明天?對!可能就是明天!衙門口都傳開了,說到時候蒙力將軍會帶兵護衛呢!”
明天!城西蔗田!沒藏呼月心中瞬間勾勒出一個清晰的刺殺計劃!城西地勢相對開闊,但亦有山林遮蔽,正是伏擊的絕佳地點!而且,崔?出巡,防衛重心必然在外,州衙內部反而會相對空虛……一個更大膽、更毒辣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她心底升起。
她笑容愈發甜美,又賞了阿力一些錢,溫言勉勵了幾句,便讓他離開了。
阿力千恩萬謝地走後,沒藏呼月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如同覆上一層寒霜。她轉身對心腹武士下令:“立刻傳訊給升龍府,我們需要他們承諾的強弩和見血封喉的毒藥,必須在明日午前,混在送蔗的車隊裡送到!同時,讓我們的人,分批潛入城西那片蔗田周邊的山林,熟悉地形,選定伏擊點!記住,要絕對隱蔽!”
“是!”武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沒藏呼月走到桌邊,看著那張簡陋的地圖,指尖在“州衙”和“城西蔗田”兩個點上反複劃過,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殘忍與興奮的詭異笑容。崔皓月,你的死期,快到了。
與此同時,邕州州衙後宅小院,卻是一派午後慵懶的寧靜。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文漪的傷勢在韋青蚨的精心調理和這幾日的靜養下,已大為好轉,臉上恢複了些許血色,已能下床在院中慢慢行走。
此刻,她正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錦被,微微眯著眼,享受著難得的暖陽。碧荷在一旁做著針線活。崔?則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麵前攤開著一卷公文,目光卻不時地飄向沈文漪,見她氣色漸佳,眉宇間的憂色也淡去了幾分。
經過這幾日小心翼翼的相處,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那麼僵硬。雖然沈文漪依舊話不多,但至少不再抗拒崔?的靠近和關心。
一陣微風吹過,帶來幾片早凋的落葉。崔?放下公文,起身走到沈文漪身邊,極為自然地將滑落的錦被往上拉了拉,輕聲道:“春日風邪,莫要著涼了。”
他這個細微的動作,自然而體貼,沒有半分刻意。沈文漪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躲閃,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臉頰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她偷偷抬眼,看向崔?近在咫尺的側臉。他瘦了些,下頜線條更加清晰,眉眼間帶著處理公務後的疲憊,但看著她的眼神,卻依舊清澈而專注,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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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在汴京時,他也是這般細心。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溫情片段,便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花園裡的偶遇,詩會上的相視一笑,燈市下的攜手同遊……點點滴滴,都是那麼清晰。
一股酸楚與委屈夾雜著難以割舍的情愫,再次湧上鼻尖。沈文漪慌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水光。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一個埋藏在她心底許久、讓她日夜不安的問題:
“皓月……那日……橋頭那位姑娘……她……她還好嗎?”
這個問題問得突兀而直接,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午後的寧靜。碧荷停下了手中的針線,緊張地看向崔?。崔?也是渾身一震,握著被角的手微微收緊,臉上閃過一絲複雜至極的痛苦與愧疚。
他沒想到文漪會突然問起清秋。他該如何回答?如實相告,說清秋因他而傷心離去,至今不肯見他?那無疑是在文漪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隱瞞?可紙包不住火,且他也不想對文漪有任何欺騙。
他深吸一口氣,在沈文漪身邊的石階上坐下,目光坦誠地迎上她帶著探尋與不安的眸子,聲音低沉而沙啞:“她……名叫顏清秋。是我屢屢遇險時,舍命相救的恩人,也是……後來在邕州,與我並肩作戰、生死相托的……知己。”
他選擇了一個謹慎而尊重的詞——“知己”。他緩緩道:“那夜之後,她心中難過,去了友人處暫住。我……我去尋過她,但她……不想見我。”他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力與痛楚。
沈文漪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聽到“舍命相救”、“並肩作戰”、“生死相托”這些字眼時,她的心如同被針紮一般刺痛。原來,在她缺席的這段歲月裡,是另一個女子,陪他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光,與他經曆了生死考驗。這份情誼,何其深厚?
而聽到崔?說顏清秋“不想見他”時,她心中竟也泛起一絲莫名的酸澀與同情,心地善良的她能想象到,那個清冷如菊的女子,在看到自己與皓月重逢時,該是何等的心碎。
“她……一定很美,也很……勇敢吧?”沈文漪輕聲問,語氣中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淡淡的悵惘。
崔?看著她,眼中情緒翻湧,最終化為一聲長歎:“文漪,我……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優柔寡斷,是我……辜負了你們二人。”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隻是緊緊握成了拳,指節泛白。
沈文漪看著他眼中真切的痛苦與掙紮,看著他因愧疚而微微佝僂的背影,心中那根最堅硬的冰刺,仿佛也在陽光下,悄然融化了一角。她看得出,他的痛苦是真實的,他的愧疚是發自內心的。他並非薄情寡義之人,隻是命運弄人。
她沒有再追問,隻是將目光重新投向遠處湛藍的天空,幽幽一歎:“造化弄人……罷了,皓月,過去的事,暫且不提了。我……有些累了。”
她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一切,去理清自己紛亂的心緒。
崔?見她沒有繼續逼問,也沒有再次將自己推開,心中稍稍一鬆,卻又更加沉重。他知道,問題遠未解決。他站起身,柔聲道:“好,你歇著,我就在外麵處理公務。”
華燈初上,臨江仙頂樓。
顏清秋與紅泠對坐小酌。幾日的借酒消愁,讓顏清秋原本清冷的眉宇間,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憂鬱。她端著酒杯,望著窗外邕江上的點點漁火,神情恍惚。
紅泠看著她這般模樣,放下酒杯,忽然正色道:“妹妹,姐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顏清秋回過神,看向她:“姐姐請說。”
紅泠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在此借酒消愁,躲著不見他,固然是圖個清靜。可你想過沒有?你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嗎?那沈家小姐如今就在州衙,近水樓台。你若一直避而不見,豈不是將崔皓月拱手讓人?即便他心中有你,天長日久,麵對舊日的深情與愧疚,難保他不會……心軟回頭。”
她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的錐子,狠狠刺中了顏清秋心中最深的恐懼。她臉色一白,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顫抖。
紅泠繼續道:“感情之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若不爭,便是默認放棄。妹妹,你甘心嗎?你為他出生入死,與他曆經磨難,這份情誼,難道就如此輕易地……葬送在猜疑與逃避之中?”
顏清秋的心,被紅泠這番話徹底攪亂了。不甘心?她當然不甘心!可是……如何去爭?難道要她放下尊嚴,去州衙與沈文漪對峙?她做不到。
“那我……該如何?”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迷茫的脆弱。
紅泠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幾分看透世情的狡黠與淡然:“如何?自然不是讓你去撒潑打滾。而是……讓你想清楚,你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是繼續躲在這裡自怨自艾,眼睜睜看著可能屬於自己的幸福溜走?還是……鼓起勇氣,去麵對他,麵對那個沈小姐,把該說的話說清楚,該爭的……爭一爭!至少,不要讓自己後悔。”
她端起酒杯,與顏清秋輕輕一碰:“姐姐言儘於此。是醉生夢死,還是清醒麵對,都在妹妹你一念之間。”
顏清秋怔怔地看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紅泠的話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逃避,真的能解決問題嗎?或許……紅泠說得對,自己是該……做出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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