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州衙二堂內，氣氛凝重。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無形的緊張感。
崔?端坐於主位之上，一身緋色官袍襯得他麵容清俊，神色平靜，正批閱著手中關於春耕水利的文書。然而，若細看其眉宇間，卻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凝重。昨日李天瑞的到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
果然，辰時剛過，堂外便傳來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親隨周安快步進來稟報：“大人，禁軍李指揮使在外求見。”
崔?筆下微頓，隨即恢複如常，淡淡道：“請李將軍進來。”
話音未落，李天瑞已大步流星地踏入二堂。他今日換上了一身更為正式的禁軍高級將領戎裝，玄甲猩袍，腰懸寶劍，更顯英武逼人。臉上依舊帶著那抹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拱手見禮：“崔知州，早啊！冒昧打擾，還望見諒。”
“李將軍不必多禮，請坐。”崔?放下筆，抬手示意。周安奉上香茗後，便躬身退至門外候命。
李天瑞落座，並未急於飲茶，目光掃過崔?案頭堆積的文書，笑道：“崔知州勤於政務，夙夜在公，真是我輩楷模。李某初來乍到，諸事繁雜，今日前來，是有兩件要事，需與知州商議。”
“將軍但說無妨。”崔?神色不變，心中卻已提起警惕。
李天瑞笑容不變，從懷中取出一份加蓋了樞密院印信的公文，輕輕推到崔?麵前：“第一件，是關於前禁軍都指揮使石保衡的處置。此為樞密院行文，著令將石保衡押解進京，由有司會審定罪。石保衡雖罪大惡極，然其曾任軍職，按製，需由禁軍派人押送。故李某今日，需將石保衡提走，還望知州行個方便。”
崔?接過公文，仔細驗看。印信無誤，行文規範，確是樞密院正式指令。他心中明了，這既是程序，也是李天瑞在展示其“上峰”權威，更是要將他崔?親手擒獲的要犯掌控在自己手中。石保衡雖已成階下囚，但其在舊部中或有餘黨，其口供或許還牽扯其他秘密，李天瑞此舉，意味深長。
他沉吟片刻，將公文輕輕放回案上，抬眼看向李天瑞，目光平靜無波：“既是樞密院鈞令，崔某自當遵從。石保衡現關押在州衙大牢，將軍可持此公文，前往提人。相關交接手續，我會命孫主簿即刻辦理。”
“崔知州深明大義，李某感激。”李天瑞拱手一笑，隨即話鋒一轉，笑容愈發“誠懇”：“這第二件事嘛……便是關乎邕州防務大局了。李某奉旨鎮守南疆，責任重大。然禁軍初來，兵員需補充，軍械需更新，營房需修繕，糧餉需保障……諸多事宜，千頭萬緒，皆需銀錢物資支撐。聽聞崔知州治理有方，邕州府庫近來頗為充盈，尤其是那‘蔗糖互利局’，收益頗豐。故而，李某厚顏，想請知州撥付一筆錢糧，暫解禁軍燃眉之急。此外……”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崔?，“邕江軍蒙力將軍所部，訓練有素，驍勇善戰，李某甚是欣賞。如今邊防吃緊，禁軍兵力或有不足，不知可否……暫調一部邕江軍精銳，歸入禁軍序列，統一指揮，以增強邊境巡防力量？如此，方能更好地‘保家衛國’，不負朝廷重托啊！”
這番話，可謂圖窮匕見！要錢要糧，還要直接吞並邕江軍的精銳！理由冠冕堂皇——“保家衛國”，更是再次隱隱抬出“朝廷重托”施壓。其野心之大，手段之直接，遠非石保衡那種莽夫可比！
崔?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緩緩道：“李將軍心係防務，忠勇可嘉，崔某佩服。”他放下茶杯，目光迎上李天瑞那看似誠懇、實則銳利的眼神，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然，將軍所言之事，關乎國帑軍用，非同小可。首先，邕州府庫雖略有盈餘，然一切收支，皆有定規。每筆錢糧動用，需經州衙合議，造冊備案，上報轉運使司乃至戶部核銷。尤其軍資調撥，更需嚴格遵循《軍資律》及兵部則例。豈能因將軍一言而擅動？此乃其一。”
他稍作停頓，觀察著李天瑞微微變化的臉色，繼續道：“其二，關於邕江軍。蒙力所部，乃本官奏請朝廷特許，為應對邕州特殊邊防情勢而設之地方團練，其編製、糧餉、指揮，皆由州衙直隸，旨在‘保境安民’，與禁軍職責雖有重疊，然體係迥異。依《大宋官製》，權知軍州事，統轄本州軍政要務。禁軍駐泊地方，雖聽調於樞密院，然日常駐防、糧餉補給、乃至軍官升黜獎懲，仍需受本州節製，並報兵部備案。將軍欲調邕江軍入禁軍序列，此舉於製不合。若確因防務需加強協作，可由州衙行文，命邕江軍與禁軍協同巡防，互為犄角，而非直接並入。”
崔?這番話，引經據典，條理清晰，既點明了自己作為“權知軍州事”對本地駐軍的法定節製權，又強調了朝廷法度與財政程序，將李天瑞的要求牢牢擋在了規章製度之外！語氣雖緩，卻寸步不讓！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天瑞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他萬萬沒想到，崔?竟會如此強硬，如此不留情麵！他本以為憑借身份和上峰壓力，足以讓這位年輕的知州妥協幾分，卻不料對方直接搬出了朝廷法度與州衙權限，將他頂了回來！這簡直是在公然打他的臉！
他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抑製的怒意，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饒是他城府再深，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他深吸一口氣，強行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嗬嗬……崔知州……真是……熟稔律例，恪儘職守啊。李某……受教了。”話語中，已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崔?仿佛渾然未覺，依舊淡然道：“將軍過譽了。分內之事罷了。至於禁軍所需錢糧物資，將軍可依製具文上報，列明所需數額及用途，由州衙合議後，若在權限額度之內，且符合邊防急需，崔某自會酌情撥付，並上報有司。一切，皆需按章程辦事，方能無愧朝廷，無愧黎民。”
“按章程辦事……好，好一個按章程辦事！”李天瑞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他知道，今日是不可能從崔?這裡討到任何便宜了。再糾纏下去，隻會自取其辱。他猛地站起身，拱手道：“既如此，李某便先按知州所言，回去準備文書！告辭！”說罷，也不等崔?回應，轉身便大步離去，背影帶著一股壓抑的怒氣。
望著李天瑞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崔?臉上的平靜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凝重。他緩緩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心力交瘁。此人，果然是個極大的麻煩！比石保衡難對付十倍！
這時，孫伯謙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臉上滿是憂色：“大人，此人來者不善，所圖非小啊。今日索要錢糧兵馬不成，必不會善罷甘休。”
崔?歎了口氣，點頭道：“伯謙所言極是。李天瑞非石保衡之輩，其背景深厚，心思縝密，手段也更趨圓滑狠辣。他今日受挫，隻會更加記恨，日後定會另尋他法，或從其他方麵施加壓力。我等需更加謹慎，軍政各項事務，務必滴水不漏，絕不能授人以柄。尤其是府庫賬目、邕江軍軍紀，需嚴加核查，萬不能出半點紕漏！”
“下官明白，定當加倍留心。”孫伯謙肅然應道。
處理完這令人心煩的公務，已近午時。崔?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與李天瑞這等人物周旋，耗神費力。他起身離開二堂，信步向後宅小院走去。此刻，他隻想暫時拋開那些權謀算計，尋求片刻的寧靜。
剛穿過月洞門，踏入小院，便見碧荷正站在廂房廊下，翹首以盼。一見崔?身影，小丫頭臉上立刻綻放出欣喜的笑容，像隻歡快的小雀般迎了上來：“大人！您可回來了！小姐一直等著您用飯呢！”說著，便扭頭朝廚房方向喊道：“王媽媽！大人回來了，可以布菜了！”
崔?看著碧荷活潑的樣子，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不由得鬆弛了幾分，溫言道：“讓你們久等了。”
“不久不久！”碧荷笑嘻嘻地道，“小姐說了，大人公務繁忙，等等是應該的。今兒個王媽媽做了小姐愛吃的清蒸鰣魚和蟹粉獅子頭呢！”
這時，沈文漪也從房內走了出來。她今日穿著一身淺碧色繡纏枝蓮紋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軟緞比甲，烏黑的長發鬆鬆綰起，插著一支簡單的玉簪，未施粉黛，卻更顯清麗脫俗。經過一段時日的精心調養，她的氣色已好了許多，臉頰恢複了紅潤，眼神也恢複了往日的靈動。見到崔?，她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淺淡卻真實的笑容，輕聲道：“回來了？公務可還順利？”語氣自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這看似尋常的一句問候，卻讓崔?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點了點頭，走到她身邊，很自然地與她並肩向用飯的小花廳走去，語氣也輕鬆了些：“還好，有些瑣事，已經處理完了。”
這段日子，無論多忙，崔?都會儘量趕回小院與沈文漪一同用午飯。起初，或許還帶著幾分補償與安撫的意味，但漸漸地，這已成了他忙碌政務中一個溫暖的慣例。而沈文漪，也從最初的疏離客氣，到如今的習慣與等待，兩人之間的關係，在這日常的一餐一飯、一言一語中，悄然融化著堅冰，修複著裂痕。
飯菜很快布好。四菜一湯，雖不奢華，卻精致可口，尤其是那盤清蒸鰣魚，鮮香撲鼻，顯然是廚娘王媽媽的拿手菜。王媽媽是崔?特地托人從江陵請來的廚娘，做得一手地道的淮揚菜，就是怕沈文漪吃不慣邕州的辛辣口味。
二人相對而坐，碧荷在一旁布菜伺候。席間，崔?不再談論公務，而是揀些輕鬆的話題，或是問問沈文漪今日讀了什麼書，或是說說院中新開的花草。沈文漪的話也比往日多了些，偶爾還會對某道菜點評一二，氣氛溫馨而融洽。
看著沈文漪小口吃著飯菜，眉眼間帶著恬靜的笑意，崔?心中那份因李天瑞而生的陰霾，漸漸被這平凡的溫暖所驅散。他忽然覺得，無論外麵有多少風雨，有多少明槍暗箭，隻要能守住這一方小院的安寧，能看著眼前人安然無恙，便有了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文漪，”他忽然開口，聲音柔和，“過兩日天氣晴好，我休沐一日，陪你去城外的青秀山走走可好？聽說那裡的桃花開得正好。”
沈文漪聞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的光芒，隨即輕輕點頭，唇角笑意加深：“好。”
隻是一個簡單的“好”字，卻讓崔?心中充滿了莫名的喜悅。他知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山，正在一點點消融。這條路或許還很長，但至少，他們正在朝著正確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餐桌上，溫暖而靜謐。小院之內，歲月靜好；小院之外，風波暗湧。
喜歡月照寒襟請大家收藏：()月照寒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