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南門外，又是一番官場迎迓的景象。隻是此番氣氛，與月前迎接李天瑞時的肅殺軍威截然不同，更多了幾分文官體係的莊重與審慎。新任邕州通判王子嶽，即將到任。
崔?率州衙主要屬官，如孫伯謙、周文淵等人，肅立等候。李天瑞亦按製到場，一身戎裝，站在武將隊列之首，麵色平靜，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玩味。他早已通過自己的渠道，對這位新任通判的履曆與性情有所耳聞，心知此人到來，必將在本就微妙的邕州官場，再添變數。
辰時三刻，官道儘頭出現一行車馬。規模不大，僅三輛馬車，十餘名隨從護衛，顯得頗為簡樸。為首一輛青布馬車停下，車簾掀開，一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官員，利落地躍下車來。
隻見此人身材中等，麵容敦厚，皮膚微黑，一雙濃眉下，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透著一股執拗與剛直之氣。他未著官袍，隻穿一身半舊的藏青色直綴，頭戴方巾，腳蹬布鞋，渾身上下毫無奢華裝飾，與一旁冠帶齊整的迎接隊伍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其步履沉穩，腰背挺直，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凜然之氣。此人，正是新任通判王子嶽。
崔?見狀，心中微動，立刻迎上前去，拱手施禮，語氣溫和：“本官崔?，率邕州同僚，迎王通判。”
王子嶽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崔?身上，並未立刻寒暄，而是規規矩矩地還了一禮，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率：“崔知州客氣了。下官王子嶽，奉旨赴任，日後同在邕州為官，還望知州與諸位同僚，多多指教。”言辭簡潔，毫無虛飾，開門見山。
他又與孫伯謙、周文淵等一一見禮，態度不卑不亢。輪到李天瑞時，王子嶽目光在其戎裝上停留一瞬，拱手道：“李將軍。”語氣平淡，既無刻意結交之意，也無疏遠冷漠之態，仿佛隻是例行公事。
李天瑞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還禮道：“王通判一路辛苦。李某久聞通判清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話語雖客氣，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簡單的迎接儀式後，崔?便請王子嶽入城，前往州衙辦理交接事宜。車隊入城，並未引起太多百姓圍觀，王子嶽的簡樸作風，與李天瑞當日入城時的煊赫場麵，形成了鮮明對比。
州衙二堂內，香茶奉上，閒雜人等皆已屏退，隻餘崔?、王子嶽及負責文書交接的孫伯謙三人。
王子嶽並未過多客套，直接切入正題：“崔知州，下官離京前，已詳閱邕州近年卷宗，尤其是去歲石保衡叛亂及知州到任後推行諸項新政之紀要。知州整飭吏治、編練新軍、撫平漢僮、興利除弊，魄力驚人，成效顯著，下官深感敬佩。”他話語誠懇，並非虛言奉承。
崔?謙道：“通判過獎了。此乃上下同心之力，崔某豈敢居功？邕州積弊已久，百廢待興，崔某所做，不過儘本分而已。”
王子嶽點了點頭，神色卻轉為凝重，話鋒也隨之陡轉：“然，下官觀諸項新政，雖立意高遠，然推行之中，難免觸動舊利，引發諸多阻力與怨言。尤其稅製改革、吏員考成、乃至官塾興辦、保甲聯防等事，牽涉甚廣，利益糾葛盤根錯節。其中，是否有胥吏陽奉陰違？是否有豪強暗中抵製？是否有執行偏差、乃至貪墨舞弊之情事發生？”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崔?，語氣變得銳利起來：“下官此次奉旨前來，首要職責，便是‘肅清腐敗，確保改革執行不走樣’！朝廷新政，乃強國富民之本，絕不容許任何人、任何勢力，從中作梗，扭曲變質！因此……”
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低沉卻帶著金石之音，一字一句道：“下官在此，需向崔知州表明態度。日後在邕州，凡遇貪贓枉法、徇私舞弊、阻撓新政、欺壓良善者，無論其身份高低，背景如何，下官定當依律嚴查，嚴懲不貸！絕不會有絲毫姑息遷就！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知州海涵，但職責所在，不敢徇情！”
這番話，如同出鞘利劍，寒光凜冽，直指核心！沒有絲毫迂回，沒有絲毫客套，直接將通判監察之權、肅貪之責，擺在了桌麵上，更是給崔?這位頂頭上司，打了一劑預防針！
孫伯謙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暗暗咋舌。這位王通判，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是個“一根筋”的直臣！如此直言不諱，絲毫不顧及官場情麵，日後這州衙，怕是難得安寧了！
崔?聞言，麵色依舊平靜，心中卻是波瀾微起。他早已料到王子嶽會是這般風格，但親耳聽到如此直白的宣告，仍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沉吟片刻，方緩緩開口，語氣沉穩：“通判忠直敢言，鐵麵無私，崔某深感欽佩，亦深感欣慰。朝廷派通判前來，正是要為新政保駕護航，鏟除積弊。崔某身為知州，亦以清明吏治、推行新政為己任。通判依法行事，崔某必當鼎力支持，絕無掣肘之理。”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然，邕州地處南疆，情勢特殊。漢僮雜處，豪強盤踞，外部有交趾、西夏虎視眈眈，內部亦有儂智高餘孽未清。諸多事務，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推行新政，固然需雷霆手段，斬除荊棘；然亦需審時度勢，剛柔並濟，方能在破舊立新之餘，不致引發劇烈動蕩，反傷新政根本。此中分寸拿捏，還望通判細細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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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這番話，既是表明支持態度，也是委婉地提醒王子嶽，做事需講究策略，顧及邕州複雜的現實環境，不可一味猛衝直撞。
王子嶽聽罷，濃眉微蹙，顯然對崔?“剛柔並濟”的說法並不完全認同，但他也未立刻反駁，隻是沉聲道：“知州提醒，下官記下了。然，下官以為，反腐肅貪，如同治病，重症需用猛藥，優柔寡斷，反受其害。水至清則無魚？然若水質已腐，縱有萬千遊魚，亦不過是毒瘤而已！下官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依法依規，至於其他……非下官所慮也。”
其態度之堅決，立場之鮮明，已然表露無遺。
崔?心中暗歎，知道再多言也是無益。此人心中自有一套牢不可破的原則與標尺，絕非輕易能夠動搖。他隻得點頭道：“通判既有主張，崔某不便多言。日後州衙刑名、監察、審計諸事，便有勞通判費心了。若有需州衙協調支持之處，隨時可來尋我。”
“下官明白。”王子嶽拱手應道，隨即又道：“交接文書，下官會與孫通判儘快厘清。此外，下官需即刻調閱州衙近年所有錢糧賬冊、刑名案卷，尤其是涉及新政推行、大型工程及與地方豪族往來之記錄，還請知州行個方便。”
“這是自然。”崔?對孫伯謙示意，“伯謙，你全力配合王通判，一應卷宗，皆可調閱。”
“下官遵命。”孫伯謙連忙應下，心中叫苦不迭，知道接下來一段日子，州衙庫房和卷宗室，怕是不得安寧了。
交接事宜暫告一段落，崔?親自引領王子嶽前往州衙後街為其安排的一處清淨院落。此院與崔?所居小院相隔不遠，也是一處二進宅子，雖不奢華，但乾淨整潔，一應物什俱全。
王子嶽看罷，並無不滿，隻是對隨行的老仆吩咐道：“將行李搬入即可，無需過多布置。一切從簡。”
崔?見狀，又道：“通判初來，身邊人手可還夠用？州衙可撥兩名穩妥的衙役，以供驅使。”
王子嶽卻搖頭拒絕：“多謝知州好意。下官習慣簡樸，身邊有一老仆足矣。衙役乃公門之人，下官職在監察，瓜田李下，還是避嫌為好。”其謹慎與不近人情，可見一斑。
崔?不再勉強，又寒暄幾句，便告辭離去。
走出王子嶽的院落，崔?抬頭望了望有些陰沉的天空，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位新任通判，果然如他所料，是一把無比鋒利的“剛刃”。用之得法，可為新政披荊斬棘，清除蠹蟲；然若用之不當，或因其過於剛直而缺乏彈性，恐會傷及自身，甚至攪亂整個邕州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麵。
尤其是，當這把“剛刃”，與李天瑞那柄笑裡藏刀的“軟劍”，以及黎、沈等豪族盤根錯節的“暗網”相遇時，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崔?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憂慮。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書房，孫伯謙緊隨其後，臉上憂色更重：“大人，這王通判……性子也太直了些！日後若查案較真起來，隻怕……會得罪不少人啊。尤其是李將軍那邊，還有黎家、沈家……”
崔?揉了揉眉心，疲憊地道：“是啊。王子嶽乃直臣，眼中揉不得沙子，這是他的長處，亦是他的短處。我等既無法改變其性情，便唯有儘力周旋，既要借助其力肅清吏治，又要設法避免其行事過於激烈，引發不可控之後果。伯謙，日後你與王通判交接公務，需格外謹慎，各項賬目案卷，務求清晰規範，經得起查驗。同時，也要留意州衙內外動向，若有針對王通判的流言蜚語或陰謀詭計，需及時報我知曉。”
“下官明白。”孫伯謙鄭重應下，又道：“隻是……怕隻怕王通判查案心切，若查到某些……牽扯甚廣的線索，不肯通融，屆時該如何是好？”
崔?目光深遠，沉默片刻，方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等行事，但求無愧於心，合乎法度。若真有事涉重大、法理難容之情，縱有千難萬險，亦當一查到底！然，具體如何行事，需審時度勢，權衡利弊。這一點，王子嶽不懂，你我卻不得不懂。”
孫伯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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