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開封。
禦街依舊是人間的極致繁華。車如流水,馬如遊龍,兩側商鋪林立,酒旗招展,叫賣聲、嬉笑聲、絲竹管弦聲混雜在一起,彙成一股喧囂而充滿活力的洪流,仿佛要將那九重宮闕的肅穆都衝淡幾分。空氣裡彌漫著脂粉香、酒肉香、還有各種香料和塵土混合的、獨屬於帝都的、奢靡而浮躁的氣息。
然而,這喧囂,卻絲毫透不進那重重宮牆深處,那座象征著天下權力巔峰的金銩寶殿。
大殿內,靜得可怕。
靜得能聽見蟠龍金柱上燭火燃燒時燈芯輕微的劈啪聲,靜得能聽見殿外遠處隱約傳來的、被高牆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市井嘈雜,更襯得殿內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穿堂而過的風,到了這裡,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束縛,隻能小心翼翼地貼著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流動,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葉英台就是在這個時候,踏入了這座寂靜得如同巨大陵寢的大殿。
她是從南疆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回來的。靴子上還沾著邕州山道的泥濘,被風乾成灰黃的硬塊;一身玄色勁裝蒙著厚厚的塵土,邊角多有磨損;臉上帶著明顯缺乏睡眠的憔悴,嘴唇因乾渴而微微起皮,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被寒泉洗過的墨玉,銳利、沉靜,深處卻燃燒著一路風霜也未能磨滅的、冰冷的火焰。她甚至來不及換上官服,就這麼一身征塵,帶著南疆特有的、混合著血腥與草木氣息的風,闖入了這片極致講究禮儀與威嚴的所在。
她一路行來,宮門侍衛欲要阻攔,但觸及她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以及周身那股尚未散儘的、沙場百戰淬煉出的凜冽殺氣,竟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下意識地讓開了道路。
“宣——皇城司探事司都指揮使葉英台,覲見——!”
內侍尖細悠長的唱喏聲,打破了殿內令人難堪的沉寂。
葉英台穩步上前,在禦階下停步,單膝跪地,甲葉與金磚相撞,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她的聲音因長途奔波和缺水而有些沙啞,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墜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
“臣,葉英台,奉旨巡按廣南西路,今邕州儂智高之亂已平!賊首敗退深山,生死不明,其黨羽或降或散,邕、宜、賓三州業已光複,民心初定!臣,特來複命!”
話音落下,大殿之中,那一片黑壓壓、身著紫袍朱衣的文武百官隊列裡,頓時起了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法完全抑製的騷動。無數道目光,或驚詫,或懷疑,或審視,或複雜,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個風塵仆仆的女子身上。
邕州?那個遠在天南、瘴癘橫行、蠻夷混雜、曆朝曆代都難以真正馴服的化外之地?那個讓多少能臣乾吏折戟沉沙、被視為官場泥潭的鬼地方?叛亂就這麼平了?這才多久?
禦座之上,大宋官家趙禎,身著明黃色常服,並未戴冠,麵容清臒,眼神平靜,看不出喜怒。他微微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葉英台身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壓,讓殿內剛剛泛起的細微嘈雜瞬間平息:
“邕州之事,朕已略有耳聞。然,奏報簡略,語焉不詳。葉卿,你且細細奏來,此番平亂,何人主功?過程如何?”
葉英台抬起頭,毫無畏懼地迎上天子目光,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回陛下!此番邕州能轉危為安,首功之臣,乃邕州知州——崔?!”
“崔?”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不少官員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崔??那個以詩文名動京華、卻因得罪夏相而被“貶”去南疆的探花郎?他一個書生,能在那種虎狼之地站穩腳跟已屬不易,竟還能平定如此大亂?
“哦?”趙禎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崔?……朕記得他。一介文士,如何能定南疆之亂?葉卿,你且道來。”
葉英台深吸一口氣,將崔?如何臨危受命、整飭吏治、團結僮漢、以蔗糖互利之策收攏人心、乃至最後在絕境中如何運籌帷幄、身先士卒、死守孤城、最終裡應外合擊潰儂智高的經過,擇要陳述。她言語簡練,卻重點突出,將崔?的膽識、謀略、擔當以及對民生的關切,描繪得淋漓儘致。
“……陛下,若非崔知州於城破在即之時,連發十道軍令,強令血戰餘生的邕江軍殘部放棄險隘、回城固守,集中力量;又若非他洞察先機,派奇兵繞道絕壁、焚毀叛軍糧草,亂其軍心;更兼其本人親冒矢石,登城血戰,穩定軍心則邕州必陷,南疆門戶洞開,後果不堪設想!臣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字虛言,甘受軍法!”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眾人心上。許多原本持懷疑態度的官員,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若葉英台所言非虛,那這崔?,就絕非尋常文臣,實乃有勇有謀、可堪大任的棟梁之材!
然而,就在此時——
一個溫和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陰冷氣息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如同毒蛇吐信,瞬間讓大殿的氣氛再次緊繃起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葉指揮使久在軍旅,忠心可嘉。然則,南疆之事,錯綜複雜,非身臨其境者,恐難窺全貌。何況聽聞那儂智高敗退之時,其母阿儂與那位神秘的劍客李玄通,皆一同失蹤。叛首未擒,元凶未得,便言‘大定’,是否言之過早了些?”
說話之人,正是當朝宰相,夏竦。
他緩步出列,一身紫袍,玉帶纏腰,麵容清臒,三縷長須,看上去仙風道骨,一派儒雅重臣風範。但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卻閃爍著老謀深算、深不見底的光芒。他說話時,語氣不急不緩,甚至帶著幾分關切,但字字句句,都直指要害,更暗藏機鋒——你葉英台所見,未必是實;叛首在逃,隱患未除;你如此極力為崔?表功,莫非有何私心?
葉英台霍然轉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射夏竦!她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弧度,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沙場悍將特有的鏗鏘與決絕:
“夏相此言差矣!臣雖不才,亦知兵凶戰危,豈敢以虛言欺君?!臣親眼所見,邕州城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崔知州以文臣之身,披甲執銳,與士卒同甘共苦,方挽狂瀾於既倒!若非崔?,今日陛下所聞,隻怕已是邕州陷落、南疆糜爛之噩耗!夏相久居中樞,運籌帷幄,莫非以為,僅憑幾句‘錯綜複雜’、‘言之過早’,便能抹殺前方將士浴血奮戰之功?便能無視崔?獨守孤城、保全南疆門戶之勳嗎?!”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鋒芒畢露!簡直是指著鼻子質問當朝宰相!殿內百官無不色變,倒吸涼氣之聲此起彼伏!這葉英台,好大的膽子!
夏竦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閃而逝,但瞬間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隻是輕輕拂了拂衣袖,淡淡道:“葉指揮使言重了。老夫亦是就事論事,為國擔憂耳。既然指揮使如此肯定……那便請陛下聖裁吧。”他將皮球,輕飄飄地踢還給了禦座上的天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禦座之上的趙禎。
趙禎依舊麵無表情,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言語交鋒並未發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的內侍省都都知,淡淡問道:“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盧彥章的奏折,到了嗎?”
“回陛下,盧經略的八百裡加急奏折,已於昨日深夜送達通進銀台司,此刻正在禦案之上。”內侍省都都知連忙躬身回答,聲音尖細。
“取來。”
“是。”
一名小內侍立刻小跑著將一份密封的火漆奏盒呈上。趙禎親手拆開封印,取出奏折,緩緩展開。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紙張翻動的輕微沙沙聲。
趙禎看得很慢,很仔細。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下方一些眼尖的老臣卻隱約察覺到,官家那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滿意之色,一閃而過。
良久,趙禎合上奏折,輕輕放在禦案之上。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群臣,最後落在葉英台身上,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盧彥章奏稱:崔?此人,清正廉明,不避權貴;處邕州任上,剿撫並用,舉措得宜;吏民感其恩信,叛黨畏其威名,故能速平禍亂。觀其才具膽識,實乃方麵大員之選,可堪重任。”
這番話,如同定音之錘!
盧彥章身為廣南西路最高軍政長官,他的評價,無疑具有極重的分量!而且,奏折中“不避權貴”四字,看似平常,實則意味深長,直指夏竦一黨此前對崔?的打壓!而“方麵大員之選,可堪重任”的評語,更是直接將崔?拔高到了封疆大吏的層次!
夏竦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變,他上前一步,還想再說什麼:“陛下!縱然盧彥章所言不虛,然崔?畢竟年輕,資曆尚淺,且按朝廷舊例,地方官吏,尤其邊遠州府長官,不宜驟遷中樞要職,以免……”
“夏卿,”趙禎淡淡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力,“你憂的是‘舊例’,是‘資曆’。朕憂的是‘人’,是‘才’,是這萬裡江山的‘安穩’。”
他微微停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仿佛穿透了宮殿的穹頂,望向了南方那片廣袤而多難的土地:“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事事循例,因循守舊,則賢才埋沒,國事何以為繼?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朕以為崔?此人,當重用。”
“陛下聖明!”葉英台立刻躬身,聲音洪亮。
夏竦張了張嘴,看著禦座上那位看似溫和、實則心意已決的年輕官家,終究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再爭,已是徒勞,反而會惹來聖心不悅。他深深俯首,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霾,低聲道:“老臣……遵旨。”
翌日,黎明。景陽鐘響,淨鞭三下,文武百官依序入朝。
氣氛與昨日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又期待的暗流。所有人都預感到,將有大事發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果然,朝會議程過半,一名身著緋袍、手持明黃絹帛的翰林學士承旨,邁著莊重的步伐出列,麵向禦座,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谘爾邕州知州崔?,器識宏遠,文武兼資。臨危受命,鎮守南疆,剿撫叛逆,安定民心,功在社稷,卓有勳勞。朕心嘉慰,特晉爾為朝散大夫、戶部員外郎,充天章閣待製,權知開封府事!錫之敕命,永續忠勤。望爾恪儘職守,不負朕望。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