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宣讀完畢,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朝散大夫是從五品上的文散官,品級提升不大,但乃是清貴之銜;戶部員外郎是實職,雖隻是從六品,卻已踏入中央財政核心部門;天章閣待製,更是了不得!此為貼職,是皇帝近臣的象征,意味著可以隨時參與機要,是步入兩府的重要階梯!而“權知開封府事”!這更是石破天驚,開封府,是帝都所在,是天下首善之區,權知開封府,便是這京城名義上的最高行政長官,地位顯赫,權責重大,非皇帝極度信任之心腹不能擔任!
這一連串的任命,尤其是“權知開封府事”一職,簡直是一步登天!將一個剛從邊遠煙瘴之地歸來的“罪臣”,直接拔擢到了帝國權力核心的邊緣!
片刻的死寂之後,便是壓抑不住的嘩然!雖然早有預料崔?會受封賞,但誰也沒想到,官家的恩寵竟會如此之重!如此之急!
有白發老臣忍不住出列,顫聲道:“陛下!崔?雖有微功,然資曆淺薄,驟膺開封府尹之重任,恐……恐難服眾,亦與朝廷銓選之製不合啊!還望陛下三思!”
夏竦也再次出列,語氣沉痛:“陛下!開封府乃輦轂之下,四方觀瞻所係!崔?年輕氣盛,雖有小才,然經驗不足,若處置不當,恐生事端!且如此超擢,恐開幸進之門,壞朝廷綱紀!老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禦座之上,趙禎神色平靜,對於下方的反對之聲,似乎早已預料。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殿下神色各異的群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朕知道,此擢拔,有違常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但,非常之時,需用非常之人!如今北虜環伺,西陲未靖,國內冗官冗費,積弊已深!朕要的,不是那些隻會循規蹈矩、明哲保身的‘循吏’!朕要的,是能做事、敢做事、能做實事、能安邦定國的乾才!崔?在邕州所為,已證明其能!此事,朕意已決,無需再議!”
說完,他不再看殿下眾人,拂袖轉身,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徑自退朝。那明黃色的袍袖曳地,步聲沉穩,留下滿殿目瞪口呆、心思各異的文武百官。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整個開封城!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無人不在議論這樁驚人的任命。
“了不得!崔探花這是要一飛衝天了!”
“權知開封府!嘖嘖,這可是塊燙手的山芋啊!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看來官家這是要重用新人,製衡夏相一黨了!”
“天章閣待製……這可是入閣的征兆啊!”
工部衙署內,員外郎陶承良正在伏案繪製一幅水利工程的草圖。當小吏氣喘籲籲地將消息稟報給他時,他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
隨即,他放下筆,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明的笑意,那笑意中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沉吟片刻,對身邊侍立的小吏吩咐道:“去,把金明池畔那家‘望湖樓’最好的雅間訂下。備上好的梨花白,時令的春筍、鰣魚,再要幾樣精致的江南小點。”
小吏一愣,有些遲疑:“大人,崔……崔大人尚在南疆,歸期未定,此刻便設宴,是否早了些?”
陶承良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汴河上往來的舟楫,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篤定:“不早。官家頒了這道聖旨,他便是插上了翅膀,也要飛回邕州了。京城這場風雨他避不開,也躲不掉。這席接風酒,遲早要喝。先備著吧,他終歸是要回來的。”
窗外,春風拂過,柳絮紛飛。陶承良的心中,卻如同這汴河水,表麵平靜,底下已是暗流洶湧。
與此同時,數千裡之外的邕州。
夜雨初歇,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草藥苦澀的味道。州衙後園那間靜室裡,燈火如豆。
顏清秋靜靜地躺在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已平穩了許多。那都婆婆盤膝坐在窗下的蒲團上,閉目養神,如同入定的老僧,隻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顯示著她仍活著。
崔?獨自坐在靠窗的書案前。窗外,細雨又漸漸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芭蕉葉,發出單調而寂寥的聲響。他麵前鋪著一張信箋,墨已研好,筆懸在半空,卻久久未能落下。
思索片刻,他終於落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嶺外事畢,人心未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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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聖恩召我,我便北歸。
此彆之後,恐難再見。
願諸君珍重。”
字跡瘦硬,帶著風雨淬煉後的筋骨,卻也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意。他寫下“諸君”,而非某個特定的名字,將所有未竟之言、難舍之情,都斂於這寬泛而沉重的二字之中。
他放下筆,拿起案頭那方小小的知州官印,在印泥上輕輕蘸了蘸,然後,極其鄭重地、用力地,蓋在了信箋的落款處。鮮紅的印文,在燭光下,如同一個凝固的、帶著決絕意味的句點。
就在這時,一直閉目不語的那都婆婆,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她那渾濁的目光落在崔?寫好的信上,鼻腔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聲音沙啞如同破鑼:
“哼!明知是龍潭虎穴,是條死路,還要一頭撞進去。你們這些讀書人是不是都這麼蠢?”
崔?聞言,並未動怒,反而淡淡一笑,那笑容裡帶著看透世情的蒼涼與一絲不容動搖的執拗:“婆婆,這世上的路,從來都不是自己選的。有時候,明知是死路,也總得有人去走。若人人都畏縮不前,這天下……豈不是早就沒了路?”
那都婆婆盯著他看了半晌,最終隻是搖了搖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仿佛眼前之人已無可救藥。
崔?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雨瀟瀟,寒意侵骨。他仿佛能看到,北方那遙遠的天際,正有巨大的風暴在醞釀。而他自己,就像一葉孤舟,即將被投入那風暴的中心。
開封,皇宮深處,天章閣外。
趙禎獨立於高樓欄杆之前,負手遠眺。腳下是萬家燈火的帝都繁華,遠處是暮色沉沉的黃河。夜風拂動他明黃色的袍角,獵獵作響。
一名心腹內侍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低聲道:“官家,給崔?的聖旨,已由六百裡加急發出,不日即可抵達邕州。”
趙禎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內侍遲疑了一下,又道:“夏相那邊似乎頗有些不滿,今日散朝後,召見了數位門下官員,閉門密議良久。”
趙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轉瞬即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望著遠方,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後的內侍訴說:
“世人皆道,朕用兵,是為了安天下。卻不知真正能安天下的,從來不是刀兵,而是人心,是能臣。”
他的聲音很輕,消散在風裡,卻帶著一種執掌乾坤的、深沉的自信與孤獨。
“朕倒要看看,這把從南疆烈火中淬煉出的利劍,到了朕這開封府究竟能攪動多大的風雲!”
與此同時,望湖樓雅間內,陶承良獨自憑窗而坐。桌上,酒已溫好,菜已備齊,卻唯獨缺少了那位應約之人。
窗外,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密的、冰冷的雨絲,敲打在窗欞上,劈啪作響。這北方的春雨,竟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
陶承良舉起酒杯,對著南方那片被雨幕籠罩的、什麼也看不見的虛空,輕輕一舉,然後,一飲而儘。
“崔兄”他低聲喃喃,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此番入京,是福是禍,是登堂入室,還是萬劫不複?這杯酒,我先為你喝了。前方的路珍重!”
酒入愁腸,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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