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的雨,終於停了。
連日的陰霾被一掃而空,天空洗過一般,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湛藍。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照在濕漉漉的屋瓦、街道和剛剛冒出嫩芽的草木上,蒸騰起氤氳的水汽,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劫後餘生的城池,在這難得的晴日下,顯出一種疲憊而安寧的樣貌。
然而,這份安寧,很快就被一道從北方疾馳而來的、帶著皇家威嚴的詔書打破了。
“製曰:谘爾邕州知州崔?特晉朝散大夫、戶部員外郎,充天章閣待製,權知開封府事!錫之敕命,永續忠勤。欽此——!”
宣旨太監那尖細而拖長的尾音,在州衙大堂內回蕩,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邕州城的大街小巷。文士們聚在茶樓酒肆,驚歎豔羨,言談間充滿了“平步青雲”、“簡在帝心”的感慨;軍營中的將士們則更多是惋惜與不舍,他們親眼見過這位文弱知州如何在城頭浴血,如何與他們同食同寢,如何用看似單薄的肩膀扛起了這座城的存亡。
崔?跪接聖旨,臉上並無太多喜色,平靜得仿佛接到隻是一封尋常的家書。他叩首謝恩,聲音沉穩,聽不出一絲波瀾。
他沒有急著打點行裝,奔赴那象征著權力巔峰的開封府。而是首先開始著手安排邕州的一切後事,冷靜、周密,一如他平日處理公務。
王子嶽因守城、善後之功,擢升為邕州知州,總攬政務;蒙力依舊統領邕江軍,整飭防務,撫恤傷亡;韋靑蚨受命率忠誠的僮兵子弟,鎮守南境關隘,警惕儂智高殘部卷土重來。每一項任命,都經過深思熟慮,確保他離開後,這片剛剛從血火中複蘇的土地,能夠繼續沿著他設定的軌跡運轉,不再陷入混亂。
處理完冗雜的交接事宜,已是黃昏。崔?獨自一人,信步走到邕江邊。
夕陽將金色的餘暉灑在江麵上,江水緩緩東流,波光粼粼,一如他初來時的模樣。隻是江岸邊的焦土、尚未完全清理乾淨的戰鬥痕跡,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慘烈的廝殺。
風從江上吹來,帶著水汽的微涼,卷起他素色袍服的衣袂,獵獵作響。他負手而立,眉宇間是一片深沉的靜默,映著天邊絢爛的晚霞,身影被拉得悠長,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
這一路,從汴京繁華地的探花郎,到南疆煙瘴地的貶官,再到如今權知開封府的炙手新貴,在世人眼中,簡直是傳奇般的“青雲直上”。可這其中的血淚、掙紮、生死一線的考驗,又有幾人能知?
他望著滔滔江水,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淺的弧度,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漾開一絲深沉的疲憊與自嘲。
風吹得久了,眼睛有些發澀。他微微眯起眼,心中驀地湧起一個念頭,清晰得如同刻在骨頭上:
“原來這世人追逐的功名利祿,到頭來,竟是這般孤獨的形狀。”
他尚未啟程,邕州城已然暗流湧動。商賈擔憂政策有變,軍中憂慮新任長官,連寺廟裡的僧侶都在低聲議論。所有人都明白,是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用一年多的時光,以雷霆手段平定叛亂,以懷柔策略安撫民心,以超凡智慧重整經濟,讓這座瀕死的荒州重新煥發了生機。他若離去,邕州的明天會如何?無人能給出答案。
但世間之事,從來由不得人挽留。聚散離合,如同這江上流水,奔流到海,不複西歸。
傍晚,華燈初上。崔?來到了“臨江仙”。
酒樓依舊熱鬨,絲竹管弦聲中夾雜著酒客的喧嘩。紅泠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已在一處臨江的雅間備好了酒菜。她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粉霞色羅裙,薄施粉黛,笑靨如花,依舊是從前那個顛倒眾生的臨江仙老板娘。隻是若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她眼底那抹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此刻卻像風中殘燭,微弱得仿佛一觸即滅。
她親自為崔?斟滿一杯酒,動作優雅,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聽說崔大人不日便要奉旨回京了?”
崔?接過酒杯,指尖觸及杯壁的溫熱,微微一笑:“紅姑娘的消息,總是這麼靈通。”
紅泠舉杯,杯中清澈的酒液映出兩人模糊的倒影,她唇角彎起一個曼妙的弧度:“江湖上的風,總比官道上的馬蹄聲要快上幾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江上點點漁火,語氣忽然變得飄忽,“我原本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會留在這邕州,至少會留得久一些。”
崔?看著她被燈火勾勒得格外柔媚的側臉,沒有回答,隻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酒很烈,從喉嚨一直燒到心底。
紅泠忽然輕笑一聲,轉過身,倚著雕花欄杆,江風拂起她鬢角的發絲:“我紅泠這輩子,在這臨江仙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殺人不眨眼的豪客,有賣笑求生的苦命人,有附庸風雅的酸儒,也有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可你,崔皓月,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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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靈魂深處:“你就像……就像一場雨。來的時候,悄無聲息,洗淨了這邕州的汙濁與血腥;如今要走了,也這般乾脆利落,連一絲痕跡都舍不得留下麼?”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幽怨與自嘲。
她停頓了片刻,忽又嫣然一笑,那笑容在燈下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脆弱得令人心酸:“不過沒關係,若你日後還記得這邕江上的風聲,記得這臨江仙的酒香,那我紅泠這輩子,也算沒白活這一場。”
崔?默默提起酒壺,又將兩人的酒杯斟滿。他沒有說話,隻是再次舉杯,向紅泠示意,然後仰頭飲儘。一切情意,儘在不言中。
就在他放下酒杯,準備起身告辭的刹那——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疾風,猛地灌入雅間,桌上那盞精致的蓮花燈,燈火劇烈地搖曳了幾下,“噗”地一聲,熄滅了。
雅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隻有窗外江麵的反光,映照出彼此模糊的輪廓。
黑暗中,紅泠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哽咽,輕得像羽毛:“你……走吧。”
崔?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終,隻是對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微微拱了拱手,然後轉身,大步離去。沒有回頭。
聽著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儘頭,紅泠依然維持著倚欄的姿勢,沒有動。直到確認他真的走了,她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江上的月亮不知何時已升了起來,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淚痕宛然。她望著窗外沉沉的江水,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低語,如同夢囈:
“臨江仙……臨江仙……或許過了今夜,這邕州……就再也沒有仙了……”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山道旁霧氣彌漫,帶著刺骨的寒意。
韋靑蚨一身利落的僮人短打,外罩皮甲,早已等候在路旁。她身後,是百餘名精選出來的、眼神銳利、身形矯健的僮兵子弟,如同山中的獵豹,沉默地肅立著。
看到崔?一行人馬到來,韋靑蚨迎上前幾步。她的臉色平靜,看不出喜怒,隻有那雙如同山鷹般銳利的眸子裡,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
“邕州諸事已了,南境防線也已重新部署妥當。”她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我會守好這邊的山,你放心。”
崔?勒住馬,看著她,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有韋首領在,南境無憂。若他日北地再起波瀾,說不定我這待製,還得奏請陛下,請你再次出山相助。”
韋靑蚨卻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疏離與決絕:“不必了。山在,我韋靑蚨便在。官場上的風雲變幻,人心算計,我不懂,也不想懂。”
兩人之間,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山風穿過林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良久,韋靑蚨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她略帶野性的臉上,綻出一種彆樣的光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說真的,我倒有些羨慕葉英台。至少她可以跟你並肩作戰,陪你走南闖北。”
崔?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誠:“你何必羨慕旁人?你韋靑蚨,弓馬嫻熟,統領一方,性情豪邁,智勇雙全,本就不輸世間任何男兒女子。”
韋靑蚨聞言,眼底的光芒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她低下頭,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帶著一絲幾乎聽不出的哽咽:“如果……如果我生來不是在這嶺南山坳裡,如果……我不是個僮人女子,也許……也許……”
後麵的話,她沒有說下去,也無需再說。那其中蘊含的無奈、不甘與一絲若有若無的情愫,在兩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彌漫開來。
崔?輕輕打斷了她,語氣溫和卻堅定:“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若有太多‘如果’,也就沒有今日的你我了。做好眼前的韋靑蚨,守住這片生你養你的山水,便是最好。”
山風吹動她額前散落的發絲,也吹紅了她微微泛紅的眼角。她猛地抬起頭,臉上已恢複了平日的爽朗,笑著從腰間解下一柄造型古樸、鞘上鑲嵌著彩色寶石的鋒利短刀,塞到崔?手中:“拿著!京城路遠,人心叵測,留著防身!”
刀柄上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崔?沒有推辭,鄭重地接過,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言萬語。
“好!我收下。”他點頭,“若他日有緣,我定寫信與你。想必無論信送到哪裡,你總有辦法收到。”
韋靑蚨聞言,臉上笑容更盛,如同山花綻放:“好!那我就在這山裡,等著你的信!”
說完,她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拉韁繩,駿馬發出一聲長嘶。她最後深深看了崔?一眼,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在心裡,隨即猛地一夾馬腹,帶著百餘名僮兵,頭也不回地衝入了晨霧彌漫的山道之中,馬蹄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莽莽山林深處。
她不敢回頭。怕再看一眼,那顆如同山石般堅硬的心,就會徹底碎裂。
那都婆婆隱居的小院,掩映在一片幽靜的竹林深處。風過竹梢,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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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清秋的傷勢在那都婆婆的精心調理下,已大有好轉,勉強可以下地行走,但臉色依舊蒼白,身體虛弱,行動間需要攙扶。她換上了一身素淨的月白襦裙,更顯得身形單薄,我見猶憐。空氣中,彌漫著濃重而奇特的草藥香氣。
她靜靜地站在屋簷下,看著崔?穿過竹林,向她走來。她的目光平靜,如同深潭之水,不起絲毫波瀾,隻是那平靜之下,卻仿佛蘊藏著驚濤駭浪。
“你……要走了?”她開口,聲音很輕,帶著傷後初愈的虛弱,卻清晰地傳入崔?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