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在她麵前停下腳步,點了點頭:“朝命已至,不得不走。”
顏清秋的唇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容美得驚心,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淒楚:“我知道。我知道留不住你。我隻是想親口告訴你,我舍不得。”
“我知道。”崔?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空靈,卻比哭聲更令人心碎:“崔皓月,你總是這樣,什麼都看得透徹,什麼都算得精準。可你知不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可我從不後悔。”
崔?垂在身側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極其輕柔地、仿佛怕碰碎了珍寶一般,拂開她額前被風吹亂的一縷青絲,指尖觸及她微涼的肌膚,帶來一陣戰栗。
“清秋,”他喚她的名字,聲音輕得如同歎息,“正因知道,所以我不敢留你。你若再留在我身邊,隻會因為我失去更多,傷得更深。”
顏清秋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眼眸,那裡麵有關切,有痛楚,有無奈,唯獨沒有她最想看到的東西。她的笑容越發淒豔,淚水終於控製不住,盈滿了眼眶:“講理,崔皓月,你總是這麼跟我講理。可愛情這東西,什麼時候講過道理?”
一陣山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竹葉,也吹動了屋簷下懸掛的一盞小燈籠,燈影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竹牆上,糾纏不定。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崔?,你聽著。那都婆婆說,我需要跟她兩年,化去心中執念,才能真正活下去。好,我答應她。但兩年之後……”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若我還能活著走出雷火峒,若你還在那汴京城裡,我便去找你。天涯海角,我也去找你。”
崔?凝視著她蒼白而堅定的臉,心中百感交集,最終,隻化作一個極輕、卻重若千斤的字:
“好。”
僅僅一個字,卻仿佛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顏清秋閉上眼,兩行清淚終於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暈開兩團深色的濕痕。她沒有再說話,也沒有相送,隻是默默地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回了那間彌漫著藥香的竹屋。
崔?站在原地,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內。良久,他才緩緩轉身,走向院外。在他即將踏出小院的那一刻,他回頭,看見顏清秋不知何時已站在竹窗後,手中捧著一盞新點燃的油燈。昏黃的燈火透過窗紙,映出她模糊而寧靜的側影,孤獨得如同開在懸崖絕壁上的一株幽蘭。
那盞燈,是為他點的。照亮他離去的路,也……或許是在等待他歸來的那一天。
州衙後院的廊下,沈文漪已不知等候了多久。她沒有哭泣,也沒有焦躁,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望著庭院中那幾株在戰火中幸存下來的、已抽出新芽的花木,目光悠遠,不知在想些什麼。
崔?處理完所有公務,終於得暇走來。看到她在風中略顯單薄的身影,他心中一軟,放輕腳步走到她身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文漪,等久了吧?可是後悔隨我來這南疆了?”
沈文漪聞聲轉過頭,臉上露出一抹溫婉的、卻帶著一絲倦意的笑容:“後悔?我若後悔,當初就不會義無反顧地隨你南下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熟悉的庭院,聲音裡帶著濃濃的不舍,“隻是真的要走了,反倒舍不得這裡了。舍不得這院子,舍不得這裡的山,這裡的水,還有這裡的人。”
崔?輕輕頷首,目光中也流露出一絲感慨:“我明白。這裡有太多忘不掉的記憶。”
沈文漪抬起眼,深深地望著他,眼中波光流轉,忽然輕聲道:“皓月,你可知道?當年你被貶離京,發配到這瘴癘之地時,那時候我以為,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後怕的哽咽。
崔?微微一怔,那段灰暗的記憶湧上心頭,他沉默著,沒有接話。
沈文漪低下頭,用絹帕輕輕拭了拭眼角,再抬頭時,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卻比哭更讓人心疼:“可現在,你又要走了,回那個我曾以為永遠失去你的地方。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又怕得像當年一樣,怕這一彆,又是遙遙無期。”
一陣風吹過廊下,拂動她額前的碎發,也吹起了她心底深藏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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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他伸出手,輕輕將她攬入懷中。她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軟化下來,順從地靠在他並不算寬闊、卻在此刻顯得異常堅實的胸膛上。
“彆怕,文漪,”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沉穩而令人安心,“我們是回家。”
院牆的月亮門外,碧荷正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著簡單的行囊。她的動作有些遲緩,心神不寧。她要跟著小姐回京,這是毋庸置疑的。可她的心,卻像被什麼東西揪著,亂成一團麻。
王子嶽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看了很久,卻沒有出聲。直到碧荷無意中抬頭,才發現他的存在,嚇了一跳。
“王……王大人?”碧荷的臉頰微微泛紅。
王子嶽走上前幾步,目光複雜地看著她,聲音低沉:“你,決定要走了?”
“嗯。”碧荷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回京。”
王子嶽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是為了沈姑娘?還是為了他?”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崔?。
碧荷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在夕陽的餘暉下閃閃發光:“王大人!碧荷雖是奴婢,也知……也知廉恥!小姐待我如姐妹,崔大人是正人君子,我……我豈敢有非分之想!我隨小姐走,隻因她是我的小姐!”
王子嶽看著她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和那雙清澈見底、此刻卻盛滿了委屈與決絕的眸子,一時語塞。
碧荷看著他,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但她卻倔強地沒有去擦,隻是看著王子嶽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王大人,碧荷今日就把話放在這裡!我碧荷此生,若嫁人,隻嫁王子嶽!若你不娶,我便終身不嫁,伺候小姐一輩子!”
說完,她不再看王子嶽瞬間變得震驚而複雜的臉色,猛地轉過身,抱起收拾好的包袱,快步向院內跑去,單薄的肩膀因壓抑的哭泣而微微顫抖。
王子嶽僵在原地,望著她消失在月亮門後的背影,久久無言。風掠過廊簷,吹動了廊下懸掛的一盞尚未熄滅的燈籠,燈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忽長忽短,充滿了蕭索與無奈。
天色將明未明,東方天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邕州城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之中。
崔?、沈文漪、碧荷,以及少數幾名隨從,已收拾停當,準備啟程。馬車停在州衙門外。
令人意外的是,衙門外的大街小巷,竟已站滿了自發前來送行的百姓!他們手中沒有鮮花,沒有鑼鼓,許多人隻是默默地站著,手中提著一盞盞自家糊製的、樣式簡陋的白色紙燈。燈罩上,有的寫著“崔青天”,有的畫著簡單的平安符。
沒有人喧嘩,隻有一種沉靜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肅穆。當崔?一行人走出衙門時,百姓們無聲地讓開一條道路,然後,紛紛將手中的紙燈舉起。千百盞白色的紙燈,在熹微的晨光中連成一片,如同一條流動的、沉默的星河,照亮了他們北去的路途。
沈文漪被這景象震撼,忍不住回首望去,隻見滿街的百姓,男女老幼,眼中都含著淚水,卻無一人哭出聲來。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崔?沒有回頭。他翻身上馬,勒緊韁繩,目光平靜地望向北方那逐漸亮起的天空。霧氣彌漫,將遠處的山巒勾勒得如同水墨畫般朦朧。
在那一瞬間,透過朦朧的晨霧,他仿佛看到了三張女子的麵容,交替浮現——
紅泠在臨江仙燈滅那一刻,強顏歡笑的淒豔;
韋靑蚨在山道轉角,決絕轉身時眼角那一點晶瑩的淚光;
顏清秋在竹窗後,捧著孤燈那寧靜而孤獨的側影……
他輕輕地、幾乎無聲地歎息了一句,聲音飄散在帶著水汽的晨風裡:
“這世上有些人,注定隻能留在風裡。記得,便好。”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孤獨的聲響,車輪轆轆,碾過濕滑的路麵。身後,是漸漸遠去的、在晨霧中沉默矗立的邕州城,是那段混雜著血火、溫情、絕望與新生的舊夢。前方,是通往帝都開封、充滿未知與挑戰的新命。
風,從南方吹來,掠過江麵,穿過山林,帶著邕州特有的、混合著桂花與草藥氣息的微香,一路向北。
當邕州城頭的晨鼓“咚咚”敲響,劃破黎明的寂靜時,崔?一行人馬,已消失在北方官道的儘頭,身影被越來越濃的霧氣所吞沒。
就在那一刻,馬背上的崔?,心中忽然如同被一道光照亮,透徹清明——
原來人生這漫長的旅途,每一次看似無奈的彆離,或許都正是在成全另一種形式上的、更深沉的回歸。
回歸本心,回歸使命,或者說回歸那早已注定、無法逃避的宿命。
風更急了,吹動他的衣袍,如同展翅的鵬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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