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妙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蘇雪雁不再堅持查看傷口,轉身從桌上的陶壺裡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官人受了驚嚇,又奔走許久,先喝口水,定定神吧。”
陶承良趕緊雙手接過那隻粗陶茶杯,仿佛捧著什麼稀世珍寶,手指因為緊張和先前奔跑的脫力而微微顫抖。杯壁傳來的暖意,順著掌心緩緩流遍四肢百骸。他小口小口地呷著水,清水的甘冽稍稍壓下了喉嚨間的乾渴與腥甜。
蘇雪雁則安靜地坐回繡架旁的那隻小杌子上,燈光映照著她放在膝上的雙手——那雙手即使無所事事地放著,指尖也自然並攏,帶著一種長年累月穿針引線養成的、特有的細膩、柔韌與克製。
良久,待到陶承良的呼吸似乎平穩了些,她才抬起眼,輕聲問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陶官人,方才你說,是在為官府查案?”
陶承良捧著茶杯,用力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仿佛怕被牆外的夜風聽去:“是……是頂天大的事。是……是開封府新任的府尹崔大人,囑托我暗中查探將作監的一些陳年賬冊。今夜我……我差點把事情辦砸了,險些捅出大簍子,還……還連累娘子受此驚嚇。”他語氣裡充滿了後怕與愧疚。
蘇雪雁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他因緊張而不斷摩挲杯壁的手指上,落在他那雙雖然驚慌卻依舊清澈、找不到絲毫奸猾之色的小眼睛裡。一個壞人,不會有這樣笨拙的真誠,也不會有這樣幾乎溢於言表的恐懼。他更像是一個被意外卷入巨大漩渦的、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燈火劈啪一聲,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光影搖曳中,她柔聲開口,話語卻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到了陶承良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你的眼神裡沒有惡氣,倒像是被急流卷著身不由己的善心人。”
陶承良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第一次沒有躲閃,直直地迎上了她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平靜,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後的寬容與憐憫。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狼狽、所有的膽怯、所有的滑稽,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似乎都變得可以被理解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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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是沒用,膽子比老鼠還小。”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哽咽,“可……可崔兄信我,他當我是兄弟,把這般要緊的事交托給我……我、我不能退,死也不能退。”
蘇雪雁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身材胖碩、看似滑稽怯懦的男子,此刻眼中閃爍著的、那種近乎執拗的、為了一份信任而硬撐起來的微光。良久,她輕輕地、幾乎歎息般地說了句:
“若官人不嫌棄我這寒舍簡陋室銘,今夜,或許可以在此處暫避風頭,安心歇息片刻。”
陶承良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張臉瞬間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連連擺手,幾乎要語無倫次:“不、不可!絕對不可!這……這成何體統!男未婚女未嫁,孤燈深夜,共處一室,傳將出去,娘子的清譽何存!我、我這就走!立刻就走!”
蘇雪雁的麵頰也飛起兩抹淡淡的紅暈,但她依舊維持著鎮定,輕聲解釋道,語氣裡帶著一份曆經磨難後的通透與堅韌:“妾身雖寡居,然清白自重,四鄰皆知。我若真覺官人存有歹意,方才第一聲叫喊,整條巷子的人都會驚醒。官人以為你能輕易脫身麼?”
陶承良:“……”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依舊劇痛的手背,想起她方才那快準狠的一口,心有餘悸。是啊,若她真想喊人,隻怕他此刻早已被街坊亂棍打成肉泥了。
見他呆若木雞,蘇雪雁輕輕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袖,語氣堅定了幾分,卻依舊柔和:“我知官人是好人。外麵情勢未明,官差或許仍在左近巡查,你此刻出去,無異自投羅網。”她頓了頓,燈光下,她的語氣輕得像一枚繡花針落在柔軟的錦緞上,卻帶著千鈞之力,
“我信你。”
短短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地敲在陶承良的心上。他張了張嘴,喉嚨滾動了幾下,最終卻隻擠出一句乾澀而笨拙的話:
“我……謝謝娘子。”
夜,更深了。遠處的梆子聲隱約傳來,已是三更時分。
蘇雪雁站起身,開始收拾燈盞:“官人就在這偏屋將就一晚吧。此處雖簡陋寒冷,但還算安穩。待天明時分,街麵人多了,官人再離去不遲。”
陶承良慌忙站起來,想要作揖,卻因動作太急差點帶倒凳子,手忙腳亂地扶住,才笨拙地躬身行禮:“蘇娘子大恩!陶某……沒齒難忘!來日若有機會,定當厚報!”
蘇雪雁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莞爾,那笑容極淺,卻如同春冰初融,瞬間點亮了她沉靜的麵容:“官人言重了。不必言報,隻望官人日後行事,多加謹慎,莫要再如今夜這般,嚇唬妾身便好了。”
陶承良:“……”他窘得恨不得把腦袋塞進衣領裡。
蘇雪雁不再多言,端起油燈,轉身走向通往內室的那扇小門。月光透過窗欞,勾勒出她纖細而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清冷的月色中,透著一種於風雨飄搖中獨自支撐的、令人心折的堅韌。
門被輕輕合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院子裡,最後一點燈火也熄滅了,隻剩下清冽的月光,如水銀般瀉地。
陶承良獨自一人站在偏屋的黑暗中,久久無法動彈。像一個剛從閻王爺手指縫裡撿回一條命、卻突然失去了所有方向的、茫然無措的胖子。
夜風從門縫窗隙間鑽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也帶來內室隱約傳來的一絲極淡的、屬於女子的馨香。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背上那排依舊刺痛的牙印,抬頭望向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低聲地、喃喃地對自己說:
“陶承良啊陶承良……你今夜這遭遇,真不知是交了天大的好運,還是……倒了大黴惹來的……傻福氣喲。”
咬得是真疼。
可這心裡頭,怎麼卻……暖烘烘、亂糟糟的,一點也痛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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