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前腳剛踏出府門,尚未登車,一陣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便由遠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寧靜。隻見一隊身著禁軍服飾、腰佩儀刀的宮廷侍衛,簇擁著一名身著緋色宦官常服、麵容白淨、神色肅穆的內侍省都知,徑直來到開封府衙門前。
“聖人口諭,宣天章閣待製、權知開封府事崔?,即刻入宮覲見!”
內侍的聲音尖細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空曠的府前廣場上傳開。
府衙門前等候的孟川、周同等人聞言,臉色皆是一變,心中俱是一沉。官家此時突然召見,是福是禍?莫非是昨夜動靜太大,已然驚動了宮闈深處?還是說,張謙背後的勢力,已經搶先一步,在禦前進了讒言?
崔?麵色如常,不見絲毫波瀾,隻是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縮了一下。他抬手,製止了身後略顯騷動的屬下,上前一步,對著那內侍都知從容一揖:“臣,崔?,領旨。”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麵露憂色的孟川、周同,最後落在一直沉默立於陰影處的葉英台身上。葉英台也正看著他,那雙清冷的眸子裡,帶著詢問與決然。
“葉指揮使,”崔?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交擊,“宮中有召,不得不往。此地諸事,尤其是抓捕度支副使張謙一事,刻不容緩!此獠乃關鍵中樞,手握無數罪證,更是連接內外之樞紐,絕不容有失!絕不能讓其逃脫!一切,就拜托葉指揮使了!”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托付。
葉英台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抱拳沉聲道:“崔兄放心。皇城司的刀,已懸於各門要道。張謙,他便是插翅,也難飛出這汴京城!葉某,必不辱命!”語氣斬釘截鐵,帶著皇城司特有的冷酷與自信。
崔?微微頷首,心中稍安。他又看向孟川與周同,下令道:“孟川,周同,你二人率本部人馬,全力配合葉指揮使行動!一切聽其調遣,不得有誤!”
“末將遵命!”孟川、周同轟然應諾。
安排已定,崔?不再多言,整了整官袍,轉身便隨著那內侍都知,登上了早已備好的宮中馬車。車簾落下,隔絕了內外。馬車在宮廷侍衛的護衛下,轆轆啟動,向著皇城方向疾馳而去。
孟川、周同等人目送馬車消失在長街儘頭,這才收回目光,齊齊看向葉英台。葉英台玄衣如墨,眼神冰冷如霜,隻簡短吐出一個字:
“走!”
相較於外朝舉行大典、百官朝會的金鑾殿的莊嚴肅穆,禁宮大內則更多了幾分天家獨有的威儀與深不可測的幽邃。高大的朱紅宮牆層層疊疊,仿佛將塵世的一切喧囂與紛擾都隔絕在外。宮內甬道深遠,寂靜無聲,唯有秋風穿過重重殿宇樓閣,發出嗚咽般的回響。
崔?換上了天章閣待製所著的綠色常服,在內侍的引導下,低眉垂目,步履沉穩地行走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他穿過一道道戒備森嚴的宮門,經過一座座飛簷鬥拱、氣象森嚴的宮殿。偶有身著各色宮裝、梳著高髻的宮女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如同無聲的影子般從廊廡下悄然走過,不敢有絲毫喧嘩,連目光都不敢隨意斜視。整個禁宮,仿佛一個巨大而精密的機器,在一種無形的規則下,沉默而有序地運轉著。
天章閣並非獨立的宏偉殿宇,而是位於禁苑一處較為僻靜院落內的建築群,古木參天,環境清幽,乃是皇家藏書、修書之所,也是翰林學士、待製們輪值備顧問的地方。作為新晉的天章閣待製,崔?有資格在此閱覽秘藏典籍,參與編修著述,更重要的,是獲得了不定期入禁中、為皇帝講解經史典籍的“經筵”資格——這往往是君臣之間超越常規朝會、能夠相對私下交流、培養心腹的近便途徑。
他先至天章閣正堂,與幾位今日輪值的翰林學士、同僚待製見了麵。眾人見他到來,態度多是客氣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疏離。這位新任的開封府尹,年輕得過分,聖眷正隆,行事卻頗有些雷厲風行、不循常理,昨夜汴京城西的動靜,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所耳聞。寒暄片刻,氣氛略顯微妙之際,一名小黃門悄然入內,走到崔?身邊,低聲道:“崔待製,官家在後苑臨水亭相候。”
崔?心領神會,向諸位同僚微微拱手示意,便隨著小黃門離開了天章閣。
後苑臨水亭,建在一片開闊的水域之畔,四周遍植名菊,時值秋日,各色菊花盛開,或如金盞,或似銀絲,或狀如龍爪,絢爛奪目,秋色斑斕,與亭台水榭相映成趣。
亭中,官家趙禎並未穿著象征九五之尊的繁複龍袍,隻一身赭黃色的尋常便服,閒適地坐在石凳上,正手持一把紫砂小壺,自斟自飲,姿態悠然,仿佛隻是一位寄情山水、品味香茗的文人雅士。見崔?到來,他微微頷首,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的笑意,抬手虛指了一下對麵的石凳,示意他不必行大禮,可坐下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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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卿,”趙禎的聲音平和,如同亭下潺潺的流水,聽不出喜怒,“上任開封府數日,京畿事務千頭萬緒,可還順手?”
崔?依言在石凳上坐了半個屁股,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臣子應有的恭謹,垂首答道:“回陛下,開封府乃天下首善之地,政務繁雜,千頭萬緒,臣才疏學淺,正在竭力梳理,不敢有絲毫懈怠。蒙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必當彈精竭慮,以報陛下天恩。”
趙禎抬眼,目光看似隨意地掠過崔?清臒而沉靜的麵容,語氣依舊平淡:“朕聽聞,你甫一上任,便下令清理府衙積壓案卷,調閱陳年舊檔,倒是雷厲風行,頗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氣勢。”話語中聽不出是讚許還是試探。
崔?心中微微一凜,知道自己在府衙的一舉一動,皆在皇帝眼中,甚至可能連昨夜的行動細節,也早已通過皇城司或其他渠道呈報禦前。他謹慎地斟酌著詞句,答道:“陛下明鑒。臣以為,為政之道,首在明察秋毫,正本清源。唯有厘清舊弊,洞察積屙,方能施新政於將來,保京畿長治久安。”
“哦?”趙禎提起紫砂壺,竟親自為崔?麵前的白玉茶杯斟了七分滿,茶湯澄碧,熱氣氤氳,散發出清雅的香氣,“卻不知崔卿連日辛勞,可曾察出些什麼端倪?”
亭中一時寂靜下來,唯有秋風拂過菊叢發出的細微沙沙聲,以及遠處水麵偶爾傳來的魚兒躍波之聲。
崔?略一沉吟,心知在此等精明君主麵前,虛與委蛇、避重就輕絕非上策,但也不能毫無保留,需把握分寸,引而不發。他避開了具體的永昌櫃坊、女子失蹤案、火器司違禁等敏感字眼,而是從更宏觀的層麵奏報,言語含蓄卻暗藏機鋒:
“臣觀汴京諸事,漕運乃國脈所係,近來南方漕糧抵京,似有遲滯,沿途損耗亦超出常例,恐非儘是天災;京畿治安,表麵看似平靖,然臣夜覽近年案卷,竊案、火警乃至人口走失之事,偶有發生,其背後緣由,恐非儘是天災或偶然;再者,近日市麵物價,尤以米糧絹帛為甚,或有細微異常波動,民生根本,關乎社稷穩定,不可不察。”
他雖未點名道姓,但漕運、治安、物價,這三大隱患,直指度支、治安、民生係統可能存在的深層問題,已然將矛頭隱隱指向了某些掌管具體事務的衙門乃至更高層級。
趙禎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未置可否。直到崔?說完,他才緩緩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深遠,語氣也凝重了幾分:“漕運,確是國家命脈,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容有失。治安,乃京畿屏障,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必要確保無虞。民生,更是社稷根基,百姓安,則天下安。”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崔?身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期許,“朕將這開封府交予你,便是望你能持身中正,不避權貴,不懼艱難,明察秋毫,革除積弊。為朕,也為這汴京百萬生靈,紓難解困,守一方平安。”
“臣,崔?,定不負陛下信重所托!必當竭儘全力,以報君恩!”崔?肅然起身,整理衣冠,對著趙禎長揖到地,語氣鏗鏘。
趙禎虛抬了一下手,示意他重新坐下,語氣卻忽然轉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警示:“京城之地,水深浪急,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利益交織。有時,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耳朵聽到的,也未必是事情全貌。需得用心去辨,用智去斷,方不至於為人所蔽,為表象所迷。”
這話語意味深長,似是提醒他謹慎行事,莫要被人利用,又似是警告他京城關係複雜,切勿輕易樹敵,更似是在點醒他,某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背後,或許有著更深層的原因。君心似海,難以揣度。
崔?垂首,恭敬應道:“陛下教誨,臣謹記於心,時刻不敢或忘。”
就在這時,趙禎對侍立一旁的老內侍微微頷首示意。老內侍會意,躬身退下,片刻後,雙手捧著一個長約三尺、紫檀木打造、雕刻著雲龍紋飾的狹長木匣,恭敬地呈到石桌上。
“崔卿,打開看看。”趙禎語氣平淡,目光卻落在木匣上。
崔?心中微動,依言上前,雙手輕輕打開木匣上的鎏金扣鎖,緩緩掀開匣蓋。
匣內襯著明黃色的綢緞,一柄寶劍靜靜躺在其中。劍鞘以玄色鯊魚皮製成,古樸無華,卻透著一股森然之氣。劍格處鑲嵌著一塊溫潤的白玉,雕琢成龍形。雖未出鞘,但一股無形的鋒銳之氣已撲麵而來。這並非裝飾用的禮器,而是一柄真正的、可用於斬殺的戰劍!
崔?一時怔住,抬頭看向趙禎,眼中帶著不解。
趙禎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帶著深意的弧度,緩緩道:“此劍,名曰‘龍泉’,乃先帝朝所鑄利器。今日,朕將其賜予你。”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崔?,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嚴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朕許你,持此劍,可斬世間貪官汙吏,可先斬後奏,皇權特許!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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