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知道,崔?既然動了手,就絕不會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開封府、皇城司,這兩把懸在汴京城頂的利劍已然出鞘,寒光直指他的咽喉。走官道、驛站?那是自投羅網。借助往日經營的隱秘渠道?恐怕也早已在皇城司的嚴密監控之下。
他必須走一條誰也想不到的路——一條最臟、最累、也最不起眼的路。
他動用了埋藏最深、幾乎從未啟用過的一枚暗棋,聯係上了一支即將南下的運糧船隊。這支船隊隸屬淮南某個不大不小的商號,背景相對乾淨,往返於汴河與淮水之間,運的是最普通的漕糧,雇的是最底層的力工。他將自己打扮成一個落魄的中年文士,又通過特殊渠道弄來一份足以亂真的、某地遭災破落秀才的“路引”,混入了等待裝船的力工人群中。他舍棄了綾羅綢緞,換上了散發著汗臭和黴味的粗布短褂,用河泥和煤灰仔細塗抹了臉頸和手臂,甚至刻意模仿了那些長期負重勞作者微微佝僂的體態。他混在那些為了一口飯食而奔波掙紮的苦力中間,低著頭,收斂起所有官威與斯文,努力將自己變成這渾濁河流、嘈雜碼頭背景中最不顯眼的一部分。
隻要踏上那艘即將啟航的糧船,順著汴河南下,進入四通八達的淮水水係,他便如同水滴彙入江河,再想將他從中撈出來,便是難如登天。
隊伍在監工的呼喝聲中,緩慢地向前挪動。河麵上,不知何時升騰起一片濃重的、乳白色的夜霧,將碼頭、船隻、人影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遠處的燈火在霧中化作一團團模糊的光暈,近處的人聲也仿佛隔了一層紗,變得遙遠而不真實。這霧,來得蹊蹺,卻讓張謙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僥幸——或許,連老天都在幫他,用這天然的帷幕遮掩他的行蹤。
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河腥味和濕冷霧氣的空氣,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肩膀裡,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在心中默默計數:
“再走五步……隻要再走五步,踏上那塊跳板,就安全了……”
“四步……三步……”
跳板近在眼前,他甚至能聞到船上老舊木料和糧食混合的特殊氣味。船老大站在船頭,正扯著嗓子,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話催促著最後的裝船進度,聲音在霧中顯得有些扭曲。
就在張謙的前腳即將踏上那濕滑跳板的一刹那——
一個聲音,如同冰冷的銀針,穿透了嘈雜的人聲與霧氣,精準地刺入他的耳膜:
“張謙,抬頭。”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張謙渾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凍結!這個聲音……他聽過!在無數份密報和卷宗描述裡!是那個皇城司的女閻羅——葉英台!
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一點點地轉過頭。
濃霧中,船纜旁,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那人身著玄色窄袖武官常服,身形挺拔如鬆,腰間挎著一柄製式腰刀,並未出鞘,但那股久經殺伐的冷冽氣息,卻比出鞘的刀鋒更令人膽寒。昏暗的光線下,對方袖口處用金線繡著的、代表皇城司身份的隱秘紋樣,隱約可見。
真的是她!葉英台!她怎麼會在這裡?!她是怎麼找到自己的?!
張謙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全部心神!完了!全完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猛地扭身,就要向旁邊霧氣彌漫、深不見底的河水中跳去!隻要跳下去,憑借水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
“噗!噗!”
兩聲極其輕微的、如同遊魚躍水般的破空聲,自河麵迷霧中響起!緊接著,兩道黑影如同毒蛇出洞,貼著水麵疾射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精準無比地釘在了張謙腳前不到半尺的船幫上!箭尾兀自劇烈顫抖!
是弩箭!水下有人!
冰冷的河水濺了張謙一臉,將他最後一絲僥幸徹底澆滅!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狙擊硬生生逼回了原地,腳下踉蹌,險些摔倒。
葉英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了他的麵前,距離不足五尺。她的目光平靜無波,看著張謙,如同看著一隻落入陷阱、徒勞掙紮的獵物,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崔兄有言,你,是他此案必須請到的人。”
話音未落,數名如同從霧氣中凝結而出的皇城司精銳緹騎,已從四麵八方悄然圍上,動作迅捷如電,瞬間將失魂落魄、渾身癱軟的張謙反剪雙臂,死死按倒在冰冷潮濕的甲板上!
夜風驟起,吹拂著葉英台玄色的衣袂,也吹散了碼頭周圍的一部分濃霧,露出遠處皇城司緹騎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以及更多嚴陣以待、封鎖了所有去路的身影。
張謙被死死壓在地上,臉頰緊貼著粗糙濕滑的船板,他奮力抬起頭,望向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天羅地網般的陣勢,眼中充滿了極致的絕望與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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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塌了。
當崔?與孟川帶著開封府的人馬疾馳趕到東郊碼頭時,遠遠便看到了那片將半個碼頭照得亮如白晝的皇城司火把光芒,以及被緹騎嚴密控製起來的現場。
孟川勒住馬韁,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大人!是葉指揮使!看陣勢,應該是得手了!”
果然,沒等他們靠近,一名皇城司的屬吏已快步迎了上來,對著翻身下馬的崔?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沉穩:“崔大人!度支副使張謙,已在碼頭被葉指揮使親自拿下!人贓並獲!”
崔?站在冰冷的夜風中,看著不遠處被皇城司緹騎嚴密看守、癱軟如泥的張謙,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緩緩鬆弛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河水腥甜和硝煙餘燼氣息的空氣,胸腔中那塊壓了數日的巨石,似乎被挪開了一絲縫隙。
——這條隱藏在帝國財政肌體深處的、最關鍵的毒蛇,終於被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