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崔府偏院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寂靜中,唯有簷角殘存的雨水,執著地、一滴、一滴敲打在青石板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脆響,仿佛在叩問著某個被遺忘在時光角落裡的舊事。
謝無憂是在這一片滴滴答答的雨聲中,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繼而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放在不遠處小幾上的、燈焰如豆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借著這微弱的光,她看到如意伏在榻邊的繡墩上,似乎是守夜時支撐不住,已然睡去。少女半邊臉頰埋在交疊的手臂裡,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微微蹙著,燭光在她細膩的皮膚上投下柔和的陰影,眉眼間還帶著一絲未能完全散去的擔憂。
謝無憂試著動了動,想要撐起身體,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痛楚立刻從肩頭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瞬間倒吸一口冷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彆動!”
幾乎是同時,如意被這細微的動靜驚醒,猛地抬起頭,眼中還帶著惺忪的睡意,手下意識就伸過來,小心翼翼地扶住謝無憂的手臂,語氣裡滿是緊張和心疼,“傷口才結痂,可不能亂動!”
謝無憂怔了怔,看著如意那張寫滿真切關懷的臉,心中某個角落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人用這樣帶著嗔怪、卻又滿是嗬護的語氣對她說話了。江湖風雨,刀光劍影,陪伴她的多是警惕、算計或是冰冷的兵刃相交之聲。
片刻寂靜後,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簾櫳輕響,崔?披著一件半舊的青色家常袍子走了進來。他顯然是一夜未眠,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麵容比平日更顯清臒,但眼神依舊沉穩如水,不見絲毫疲態慌亂。屋內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挺拔的身影,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穩定感。
“醒了就好。”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絲熬夜後的微啞,卻像一杯剛剛溫好的、恰到好處的清茶,熨帖著人心。
謝無憂下意識想挺直脊背,像往常那樣抱拳行禮,道一聲江湖式的感謝,動作卻再次牽動了傷口,讓她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彆亂動!”如意急忙又按住她。
謝無憂隻得放棄,靠在引枕上,抬眼看向崔?,聲音因虛弱和久未開口而顯得異常沙啞:“昨夜……多謝了。”這話說得有些彆扭,不似她平日乾脆利落的風格。
崔?微微搖頭,目光落在她肩頭厚厚的繃帶上,語氣平和:“救命之恩談不上,是你自己筋骨強健,意誌堅韌,才能撐過這一關。”
隨著張謙落網,雖被三司使衙門以“程序”之名強行提走,導致線索暫時受挫,但表麵上轟動一時的拐賣案和火器司貪墨案總算可以暫告一段落,卷宗歸檔,輿論稍平。崔?得以暫時從紛繁複雜的案件中抽身,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之前因人手不足而擱置的“永豐號”沉船舊案和石老將軍寶刀失竊案的梳理上。然而,這些陳年舊案迷霧重重,進展緩慢。
對謝無憂而言,養傷的日子起初簡直度日如年。她自幼在山野間長大,如同自由的鳥兒,何曾像如今這般被禁錮在方寸之間的病榻之上,動彈不得。每一日都顯得格外漫長而煎熬。
轉機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小吉祥拿著根燒火棍,在院子裡有模有樣地比劃著,嘴裡還念念有詞:“呔!看我吉祥女俠為民除害!嘿哈!”那笨拙可愛的動作、圓鼓鼓的小臉上認真的表情,讓倚在門口曬太陽的謝無憂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這一笑,仿佛打破了某種無形的隔閡。
吉祥聞聲扭頭,看到謝無憂,圓溜溜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丟下燒火棍就撲了過來,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臉,滿是崇拜地央求:“女俠姐姐!女俠姐姐!您教我武功吧!吉祥也想當女俠,行俠仗義,打壞人!”
謝無憂被她纏得沒法,又見她著實可愛,便讓如意尋來了幾根打磨光滑的竹枝。自此,崔府的後院,便成了臨時的演武場。
“手腕要穩,力從地起,貫於指尖,步隨身走,意隨劍動……對,就這樣,吉祥真聰明。”謝無憂大多時候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因傷勢未愈,無法親自示範,便用語言細細指點。她刻意避開了師門中那些淩厲狠辣的殺招,隻揀些最基礎、重在鍛煉身形步法、用於防身的劍式來教,去儘了殺伐之氣,隻餘下少女習武時的嬌憨與蓬勃朝氣。
如意則總是安靜地坐在不遠處的廊簷下,做著針線活計,或是整理著曬乾的草藥。她心思細膩沉靜,會默默地將溫熱的茶水、精致的點心備好,總是在謝無憂因為說話稍多、額角滲出虛汗時,及時遞上一方柔軟的、帶著皂角清香的棉帕。
一日傍晚,夕陽將庭院染成溫暖的橘紅色。謝無憂感覺身子爽利了些,便緩步走到院中。吉祥早已舉著一根崔?特意讓人給她削的小木劍,眼巴巴地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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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今天可以教我第三式‘燕子穿雲’了嗎?”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問。
謝無憂失笑,故意板起臉:“你第二式‘風拂柳’的步法還虛浮著呢,就想學新的?貪多嚼不爛。”
吉祥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帶著哭腔:“那……那我再練一百遍!不,兩百遍!”說著,她便認認真真地擺開架勢,誰知腳下不小心踩到一顆圓潤的鵝卵石,身形一歪,驚呼一聲,整個人就要向前栽去!
謝無憂眼神一凝,也顧不得肩傷,身形微動,已疾步上前,伸手穩穩扶住了小姑娘的腰,將她輕輕放穩,然後走到她身後,耐心地幫她調整握劍的手勢和站姿。
“習武之人,下盤要穩如磐石,心更要靜如止水。吉祥,記住,劍要正,人,也要正。”她的聲音很輕,融在晚風裡,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吉祥似懂非懂,卻重重點頭,小臉上滿是鄭重,仿佛聽到了什麼足以受用終身的大道理。
就在這一幕發生時,院牆的月亮門邊,崔?不知何時已駐足在那裡。他似乎是剛回府,官袍還未換下,靜靜地望著庭院中沐浴在金色餘暉下的兩人。竹影婆娑,劍光輕靈,映照在謝無憂的側臉上——那張平日總是帶著倔強、警惕或戲謔神情麵容,此刻竟流露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寧靜的柔和。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覺得,這個看似屬於刀光劍影的姑娘,或許本應屬於這樣安寧的、有光影和溫暖的一隅。
隻是,她自己或許從未察覺,或者,早已遺忘。
日子,便在這看似平淡的竹影劍光、藥香茶韻中,悄然滑過。窗外或許依舊暗流洶湧,朝堂之上依舊風波詭譎,但在這方小小的院落裡,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而溫柔。謝無憂心頭的那些經年累積的戾氣、驚惶與漂泊無依的孤寂,似乎也被這府中難得的寧靜,以及如意溫柔細致的照料、吉祥毫無保留的依賴與崇拜,一點點地撫平、融化。
一次換藥時,如意動作輕柔地解開她肩頭的舊繃帶,仔細檢查傷口的愈合情況。謝無憂狀似無意地,目光落在窗外,輕聲問道:“如意,你們家……崔大人,他平日都忙些什麼?總是這般晚歸麼?”
如意一邊熟練地給她塗抹著清涼的藥膏,一邊柔聲答道:“公子他呀,身上擔子重,開封府事務繁雜,總是忙到很晚才回府。有時回來了,也在書房一坐就是大半夜,燈亮到天明。外麵的大事,我們做奴婢的不太懂,但知道公子他是個好官,心裡裝著百姓的苦處。”
謝無憂靜靜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追問。隻是後來,每當崔?披著夜色回府,隔著庭院遠遠問一句“今日傷勢如何?”時,她不再像隻渾身是刺的刺蝟般,下意識地用帶著棱角的話語回敬,隻會略顯彆扭地、含糊地應一句“還死不了”,然後在他轉身走向書房的背影後,目光會不自覺地追隨那清瘦卻挺拔的身影片刻,直到他消失在廊廡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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