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之初，朝廷循例休沐。連日的喧囂仿佛被這歲末的寒意凝凍，崔府也難得顯露出幾分靜謐。庭院中的積雪未融，在稀薄的冬日下泛著晶瑩的光，那幾株老梅虯枝上，花苞愈發飽滿，似已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
書房內，炭火暖融，墨香氤氳。崔?並未身著官袍，隻一襲素色棉袍，更顯清雅。他端坐於大案之後，案上攤開一部朱子校注的《論語》。年僅八歲的李鬆，則身著簇新的寶藍棉袍，恭謹地坐在下首小凳上，背脊挺得筆直，小手平放膝上，神情專注。
今日講授《學而》篇。崔?並未急於釋經，而是先問：“鬆兒，可知為何蒙學之初，必先讀此書？”
李鬆略一思索，聲音清亮而沉穩：“回先生，蓋因《論語》所言，乃修身齊家之根基，為學做人之首務。”
崔?微微頷首，眼中露出讚許之色。此子天資穎悟，更難得的是心性沉靜，不失童真卻已懂規矩。“不錯。然讀此書，非為記誦章句，更須體察聖人言語中的溫良恭儉讓之德，譬如‘入則孝，出則弟’……”他講解時，引經據典卻不顯迂腐，常輔以古今軼事，將精微義理化為平實語言。李鬆聽得入神，偶有不解處發問，亦能切中要害。一時間，書房內唯有清朗的講書聲與偶爾的問答，氣氛肅穆而融洽。窗外偶有寒雀啾喳，更襯得室內一片書香寧靜。
課隙，盧俊峰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外廊下。崔?示意李鬆暫歇，自去用些茶點，便起身行至廊外。
盧俊峰抱拳低聲道：“大人，連日探查，確有發現。張堯佐雖閉門不出，但其府中常有生麵孔出入，多是江湖氣甚重之輩。前日，更有兩名形跡可疑之人，曾在王夫人宅邸附近的茶寮盤桓良久，似在觀望。弟兄們暗中綴上，發現那二人最終消失在城西一處與舊日青龍幫有牽連的賭坊後巷。”
崔?負手望著庭中積雪，目光微冷。果然不出所料，張堯佐賊心不死，竟欲利用江湖手段，對孤寡下手，其行卑劣，其心可誅。“繼續盯著，尤其注意保護王夫人與公子安全，但切勿打草驚蛇。若有異動，立刻來報。”
“卑職明白！”盧俊峰領命，身影一閃，便又消失在廊柱陰影之中。一絲無形的緊張感，如同水麵的漣漪，悄然擴散開來。
李鬆在崔府玩鬨，起初還有些拘謹，但畢竟孩童心性，加之小吉祥是個閒不住的活潑性子，不過兩三次，兩人便熟稔起來。這日課畢，吉祥便拉著李鬆要去堆雪人。
“鬆哥兒，快來！你看這雪多好！”吉祥穿著大紅棉襖，像團火球般在雪地裡蹦跳，抓起一團雪便朝李鬆擲去。
李鬆起初還記著母親“行止端莊”的教誨，躲閃間不免有些笨拙，被雪球砸中肩頭，冰涼刺骨，卻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那層小大人的沉穩外殼漸漸剝落，也抓起雪團回擊。一時間，庭院中充滿了孩童清脆的笑鬨聲。如意站在廊下看著，眉眼彎彎，吩咐小丫鬟備好熱水薑湯，以備他們玩耍後驅寒。崔?偶爾從書房窗口望見這一幕，冷峻的嘴角亦會微微上揚，這府邸，因了這童聲稚語，確乎多了幾分鮮活的家常暖意。
歡樂時光易逝。臘八前兩日，謝無憂終究是來辭行了。她已打點好行裝，依舊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外罩墨狐鬥篷，青絲高束，神色平靜，唯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化開的離索。
她向崔?抱拳一禮，聲音清冷如常：“崔大人，年關已近，無憂就此彆過。府上諸多照拂，感激不儘。”
崔?知她去意已決，亦不多言，隻頷首道：“山高水長，一路珍重。若有閒暇，汴京隨時歡迎謝姑娘歸來。”
這時，小吉祥聞訊跑來，一見謝無憂這身打扮，頓時明白過來，小嘴一扁，金豆子般的淚珠瞬間滾落下來，撲上去抱住謝無憂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師父！你不要走！吉祥舍不得你！你答應還要教我‘燕子掠水’的……嗚嗚……”
謝無憂身體微微一僵，這突如其來的熾熱情感讓她有些無措。她素來清冷，不慣這般親密表達，但看著懷中這小小人兒哭得如此傷心，心中最柔軟處亦被觸動。她蹲下身，略顯笨拙地拍了拍吉祥的背，放柔了聲音：“莫哭，好好練劍，待我回來，要檢查你的功課。”
豈料這話更惹得吉祥嚎啕大哭。一旁的李鬆見狀，默默走上前，從袖中掏出一方乾淨的素白手帕，遞到吉祥麵前，小大人似的安慰道：“吉祥姐姐，莫要難過。謝師父是歸家省親，乃人倫孝道。你若思念師父，便更該勤加練習，待師父歸來時，讓她見到一個劍術大進的吉祥姐姐，豈不更好？”他言語清晰，條理分明，竟將一番道理說得體貼入微。
謝無憂有些驚訝地看了李鬆一眼，心中暗讚此子心思細膩。崔?亦微微動容，心道佑甫兄有後如此，堪慰平生。吉祥抽噎著，似懂非懂地接過手帕，淚眼婆娑地看著李鬆，哭聲漸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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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謝無憂再次對崔?抱拳一禮，深深看了一眼這庭院、這人，旋即轉身，大步離去。玄色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後，再無回顧。
是夜，萬籟俱寂。崔?獨坐書房，並未掌燈，唯有清冷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灑下一片朦朧的清輝。日間的喧囂與離彆都已沉澱，唯有案頭那盞早已冷透的茶，散發著淡淡的苦澀餘味。
張堯佐的暗中動作，如同隱藏在夜色裡的毒蛇，吐著信子，隨時可能暴起傷人。朝中新舊黨爭雖暫告段落，但暗流洶湧，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這新任的開封府尹。與沈家的婚事已定，開春便需迎娶，這不僅是家事，更牽扯到朝堂勢力的聯姻與平衡。教導李鬆，是報恩，亦是責任，需悉心引導，方能不負故人。謝無憂的離去，雖在情理之中，卻也讓這府邸仿佛驟然空闊了幾分……
千頭萬緒，如亂麻般縈繞心頭。他起身踱至窗前，推開一絲縫隙，凜冽的寒氣瞬間湧入，令他精神一振。遠處傳來隱約的更鼓聲，悠長而寂寥。他想起官家那日垂拱殿中的告誡，想起範文正公“先憂後樂”的箴言，更想起這汴京城下隱藏的無數悲歡與陰謀。
權力愈重，責任愈大，步履愈需謹慎。他深知，自己已站在風口浪尖，再無退路。唯有持守本心，明辨慎行，方能在這波譎雲詭的宦海中，護住所想護佑之人，踐行心中之道。
月光如水，映照著他清臒而堅定的側影。庭中老梅的暗香，隨風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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