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時光,在汴京城的喧囂與靜謐交織中悄然流逝。年關的喜慶氣息日漸濃鬱,坊間已聞零星的爆竹聲響,市集上采買年貨的人流也摩肩接踵。這一日,天色灰蒙蒙的,似有欲雪之意,崔府內卻因一樁期盼已久的喜事,驅散了冬日的沉悶。
崔?正在書房內臨帖靜心,筆走龍蛇,宣紙上墨跡淋漓,正是範仲淹《嶽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一句。他神情專注,仿佛要將那憂樂天下的胸懷融入筆鋒之中。忽聞廊下傳來一陣急促卻難掩喜意的腳步聲,老仆周安的聲音帶著顫抖在門外響起:“公子!公子!大喜!襄陽老家的大爺和大夫人到了!車駕已至府門!”
“啪嗒”一聲,紫毫筆跌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團濃墨,汙了方才寫就的字跡。崔?卻渾然不覺,猛地站起身,衣袖帶翻了硯台也顧不得,幾乎是踉蹌著衝出了書房,連平日最重的外袍都未曾披上,隻著一身素色棉袍,便朝著前院飛奔而去。
穿過重重院落,遠遠便望見府門處影壁前,站著風塵仆仆的幾人。為首一人,年近四旬,麵容黝黑,皺紋深刻,身形已有些佝僂,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靛藍色粗布棉袍,雙手粗糙,正局促不安地搓著,正是他闊彆數年的大哥崔大郎。他身旁站著一位同樣穿著樸素、麵帶滄桑的婦人,乃是嫂嫂王氏,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打著補丁的藍花布包袱,眼神怯怯地打量著這朱門高牆、氣派非凡的府邸。
“大哥!嫂嫂!”崔?人未至,聲先到,那一聲呼喚,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穿透了寒冷的空氣。
崔大郎聞聲抬頭,渾濁的雙眼循聲望來,待看清那疾步奔來、雖身著常服卻難掩清貴之氣的身影正是自己日夜牽掛的二弟時,嘴唇哆嗦著,眼眶瞬間就紅了。他下意識地想上前,腳步卻像釘在原地,猛地想起眼前之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庇護的貧寒書生,而是這汴京城裡了不得的大官老爺!他慌忙就要撩起衣袍下擺,便要屈膝行禮,口中訥訥道:“草民,參見府尹大人……”
“大哥!使不得!”崔?一個箭步衝上前,雙手死死托住兄長即將彎下的胳膊,聲音哽咽,“我是二郎!是你一手帶大的弟弟崔?啊!”他看著兄長比記憶中更加蒼老、背脊已微微佝僂的模樣,看著那身與這繁華京師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裳,想起年少時兄長節衣縮食、甚至賣掉了祖傳的幾畝薄田供自己讀書的艱辛,淚水再也抑製不住,奪眶而出。
這一聲“二郎”,喚醒了血脈深處最原始的親情。崔大郎也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反手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上下打量著,哽咽道:“二郎……好,好!長高了,也……也壯實了!哥……哥差點認不出了!”他用力拍著崔?的背,如同小時候一般,隻是那手掌,因長年勞作而布滿厚繭,拍在錦袍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旁的嫂嫂王氏早已用袖子抹著眼淚,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小吉祥人小,見大人們都哭了,雖不太明白為何,卻也嘴一扁,“哇”地一聲跟著哭了起來。如意站在一旁,亦是眼圈泛紅,她深知公子對這位長兄的感情,此刻見兄弟重逢,亦是感動不已。
崔?緊緊握著兄長粗糙的手,又看向嫂嫂,深深一揖:“兄長,嫂嫂,一路辛苦!沒有兄嫂當年含辛茹苦,便沒有我崔?的今日!請受二郎一拜!”說著,竟真的要屈膝跪下。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崔大郎和王氏嚇得魂飛魄散,兩人慌忙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他,崔大郎急道:“你現在是官身!是貴人!哪有給咱這平頭百姓下跪的道理!折煞兄嫂了!”
一時間,府門前悲喜交加,場麵令人動容。
還是如意機敏,悄悄拭去眼角淚花,上前一步,柔聲勸道:“大老爺,大夫人,公子,這門口風大,莫要著了涼。奴婢已讓廚房備好了熱湯飯,一路舟車勞頓,想必是又冷又餓,不如先進屋,暖和暖和,飯桌上再好好敘舊,可好?”
崔?聞言,連連點頭稱是,一手緊緊挽著兄長,一手虛扶著嫂嫂,連聲道:“對,對,兄嫂快請進!如意,吩咐下去,將最好的銀霜炭燒起來,把東廂那間最暖和的院子趕緊再收拾一遍!”他親自引路,帶著兄嫂向府內走去。
崔大郎和王氏何曾見過這般雕梁畫棟、曲徑通幽的宅邸?一路行來,但見亭台樓閣,假山池水,回廊曲折,丫鬟小廝穿梭其間,井然有序。兩人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腳步都有些發虛,仿佛踏入了仙境一般,又是惶恐,又是自豪。如意早已安排妥當,幾個伶俐的丫鬟上前,恭敬地接過王氏手中簡陋的行李,引著他們往精心準備的下處去了。
午膳設在後宅暖閣。偌大的紫檀木圓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菜肴:晶瑩剔透的蝦仁水晶包、濃香四溢的黃燜魚翅、酥爛入味的東坡肘子、清鮮爽口的蟹肉羹……許多菜式,崔大郎夫婦莫說吃過,便是見也未曾見過。崔?親自為兄嫂布菜,將那燉得爛熟的肘子肉夾到兄長碗中,又將那鮮嫩的魚翅羹舀到嫂嫂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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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嫂嫂,嘗嘗這個……還有這個,在咱們襄陽可吃不著。”他語氣輕快,如同尋常人家的幼弟,全然不見平日開封府尹的威嚴。
崔大郎和王氏起初還有些拘謹,但在崔?不斷的勸讓和滿桌珍饈的誘惑下,也漸漸放開了些,開始大快朵頤。崔大郎吃著那入口即化的肘子,忍不住歎道:“這……這肉咋能燉得這般爛糊?香!真香!”王氏小口喝著羹湯,亦是眉眼舒展,低聲道:“這湯也鮮得很……”
看著兄嫂吃得香甜,崔?心中比吃了蜜還甜,自己反而沒吃幾口,隻顧著為他們添菜倒酒,間或說些京中趣聞,暖閣內一派溫馨融融。
酒足飯飽,王氏由如意陪著去廂房安頓收拾帶來的些許家當。崔?則攜著兄長的手,回到了溫暖如春的書房。他親手為兄長沏上一壺上好的龍團勝雪,兄弟二人隔著一方小幾,對坐敘話。
從午後直到掌燈時分,書房內的燈火一直亮著。崔?細細問及家鄉故舊、族中情形、父母墳塋可曾完好;崔大郎則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年的瑣碎:誰家添丁,誰人故去,田裡收成,市井變遷……更多的時候,是崔大郎在問,崔?在答,將這些年離家的經曆,科舉的艱辛,為官的波瀾,擇其要者,娓娓道來。聽到驚險處,崔大郎不禁握緊了拳頭,聽到榮耀時,又撫掌而笑,滿臉的與有榮焉。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庭院。書房內,炭火劈啪,茶香嫋嫋,兄弟二人的低語聲伴著窗外簌簌的落雪聲,構成這寒冬深夜最溫暖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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