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七年,元日。
寅時未至,汴京皇城尚沉睡在濃重的夜色與殘雪的清寒中,崔府內外卻已燈火通明。如意早早起身,親自盯著小廚房備好了象征“年年高升”的糖糕與“團團圓圓”的糯米圓子,又將昨日便熏熨平整的紫色朝服、玉帶、梁冠、笏板一一備齊,侍候崔?梳洗更衣。銅鏡中,青年官員眉目清朗,氣度沉凝,三品大員的雍容華貴與經年曆練的威儀蘊於眉宇之間。
“公子,今日大朝,百官齊聚,禦前奏對,還需仔細些。”如意一邊為他正了正梁冠,一邊輕聲叮囑,眸中滿是關切。
崔?微微頷首,目光掠過鏡中身影,亦掠過窗外猶自晦暗的天色,心中並無多少新歲的欣喜,反是一片沉靜。元日大朝,不僅是慶典,更是君臣奏對、萬邦來朝的重要場合,暗藏無數機鋒。他接過如意遞上的熱茶啜飲一口,暖意驅散最後一絲寒意,隨即起身,踏著拂曉前的星光,登車向皇城駛去。
紫宸殿前,百官依品秩序列,鴉雀無聲。晨曦微露,映照著殿宇琉璃瓦上的殘雪,與百官朱紫青綠的官袍相映,肅穆非常。鐘鼓齊鳴,淨鞭三響,仁宗皇帝升禦座,接受百官及各國使節朝賀。崔?身著紫袍,手持象牙笏板,立於文官班列前茅,可清晰望見禦座上天子容顏。趙禎今日氣色尚可,接受朝賀時目光掃過丹墀之下,在與崔?目光交彙的刹那,略作停留,微微頷首,眼神中蘊含著一絲超越尋常君臣的期許與難以言喻的深意。崔?心領神會,垂首示意。
賜宴環節設在集英殿。禦膳珍饈,觥籌交錯,看似一派祥和。遼國、西夏、高麗、於闐、回紇等使團皆在座,服飾各異,言語不通,卻共同沐浴在天朝恩澤之下。宴間,仁宗循例問及各地風情、邦交往來,語氣溫和,卻自有天威莫測。崔?靜坐其間,應對得體,目光卻偶爾掠過西夏使團席位,想起日前趙宗樸與沒藏呼月的夜訪,心中警醒不已。宴後,依照舊例,遼使等被引往大相國寺行香,並至南禦苑觀看射弓比武,場麵盛大,儘顯上國氣度,然其中外交角力,不言自明。
崔府之內,則由崔大郎主祭,王氏從旁協助,於正廳設下香案祭品,率闔府仆役,恭行元旦祭祖之禮。崔大郎身著簇新綢緞袍子,雖略顯拘謹,但神情莊重,誦讀祭文時聲音微顫,飽含對祖先的敬畏與對家族今日榮光的感慨。新婦沈文漪未過門,依禮在自家沈府行禮。府中事務暫由如意調度,安排年節賞賜、準備家宴,井井有條。小吉祥穿著大紅的新襖,像隻歡快的雀兒,圍著如意討要賞錢,給肅穆的祭祀添了幾分童真喜氣。崔大郎看著這偌大府邸,雖熱鬨,終究覺得缺了主事的女主人,不禁對王氏歎道:“盼著二郎早日成婚,新婦過門,家中更見興旺氣象,我等也就安心了。”
元日伊始,拜年者絡繹不絕。崔?在前廳書房分彆接待前來道賀的同僚、下屬、故舊。各方人物,心思各異,有真心祝賀者,有攀附結交者,亦有探聽風聲者。崔?皆從容應對,不卑不亢,恩威並施。因與沈家聯姻之事已傳開,不少女眷亦借拜年之機,來拜會王氏與如意,話語間多有打探未來崔府主母性情、喜好乃至婚期安排者。王氏出身鄉野,麵對這些官家女眷的機鋒,謹言慎行,多以“全憑二叔做主”、“新婦賢良,自是好的”等語搪塞。如意則機敏周旋,答對得體,既不失禮,也不透露過多信息,維護著未來主母的聲譽與崔家的體麵。
午間稍暇,崔?與兄長在內室品茶敘話。崔大郎關切問道:“二郎,你這婚事定在開春,具體章程可都妥當了?襄陽老家的幾位叔公,都盼著信兒呢。”崔?為兄長斟茶,溫言道:“兄長放心,一應事宜,皆已委托得力之人操辦。開春天氣和暖便行禮,斷不會誤了佳期。屆時,還要勞煩兄長與嫂嫂,為弟弟主持大局。”王氏在一旁與如意核對著聘禮清單、宴客章程等細節,雖忙碌不堪,臉上卻洋溢著由衷的喜悅。
課讀未曾因年節中斷。下午,崔?照常為李鬆講解《孟子·梁惠王上》。正說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沈文漪的貼身侍女碧荷含笑而來,奉上一個精致的食盒並一套上好的湖筆徽墨,言道:“我家小姐感念先生教導鬆哥兒辛苦,特命奴婢送來親手所製年糕,並些許文具,給哥兒新年進學之用。小姐說,望哥兒專心向學,勿負崔師期望。”話語溫婉,禮數周全,既有對子弟的關愛,亦顯未來師母的細致得體。崔?命如意收起,回贈了早已備好的、由如意精心挑選的沈家年禮,其中不乏古籍字畫、蘇杭錦緞,既顯重視,又不失風雅。
傍晚,包拯、陶承良、葉英台、王仲玉等至交好友聯袂來訪。崔府花廳暖閣內,炭火熊熊,茶香四溢。眾人紛紛向崔?道賀“雙喜臨門”——高升戶部判官,締結沈家良緣。席間氣氛融洽,陶承良妙語連珠,葉英台雖沉默寡言,亦舉杯示意。然酒過三巡,包拯放下酒杯,麵色轉為凝重,對崔?低聲道:“皓月,近日三司核查北地軍資轉運,其中炭薪一項,賬目頗有蹊蹺,牽扯甚廣。值此年關節慶,萬民同樂之時,更需惕厲。汴京水流,近來似乎格外深潛,大婚前後,尤需謹慎門戶,切莫予人以可乘之機。”此言一出,席間歡愉氣氛稍斂,眾人皆明其意,這是提醒崔?,必有敵對勢力欲趁其婚事繁忙之際,尋釁生事。崔?舉杯謝過,心中凜然。
此後幾日,崔?依禮需拜會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某些場合,恰與未來嶽丈、禦史中丞沈中棠同席或前後而至。翁婿二人於公開場合,言語應對間自有默契,拱手揖讓,姿態恭謹,彰顯兩家一體,關係穩固,亦是對外界猜測的一種無聲回應。沈中棠雖屬保守一係,與崔?政見未必全然相合,但於此婿之前程,卻也頗為上心,席間偶就某些政務難點、朝中人事,以長輩身份稍加點撥,雖言語含蓄,其中關切與提點之意,崔?自然領會。二人關係,在這新年伊始的公務往來中,悄然磨合,漸趨融洽。
元日的喜慶喧囂漸次沉澱,汴京城重歸日常秩序。崔?立於府中書房窗前,望著庭中融化的雪水彙成細流,滲入泥土。新年新歲,氣象萬千,然包希仁的警語猶在耳畔,趙宗樸與沒藏呼月的身影亦如芒在背。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人生快事,亦可能是風暴之眼。他深知,腳下的路,步步關乎國運民生,亦步步暗藏殺機。唯有持心如秤,守正不阿,方能在這煌煌帝都、浩浩朝堂之中,行穩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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