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的喧囂,如同褪色的桃符,在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中漸漸淡去。汴京城從年節的狂歡中蘇醒,恢複了往日秩序下的忙碌與潛流暗湧。崔府上下,卻因婚期臨近,進入了另一種更為有序的緊張。大紅綢緞、雙喜字、各色禮器、宴席用品流水般送入府中,處處張燈結彩,喜慶之氣日益濃厚。
書房內,炭火仍旺,卻驅不散崔?眉宇間的一絲凝重。他將周同、盧俊峰喚至跟前,屏退左右。
“婚禮吉日定在二月十二,距今不足一月。”崔?聲音平穩,目光卻銳利如刀,“此非尋常嫁娶,恐有人不欲見我崔沈聯姻,穩固根基。屆時賓客雲集,人流如織,最易生亂。”
周同、盧俊峰神色一凜,抱拳肅立:“請大人吩咐!”
“周同,”崔?指向攤在案上的汴京詳圖,“由你總攬府內防衛。自即日起,府中所有人等,無論親疏,重新核驗身份來曆。丫鬟仆役,分班輪值,夜間加派雙崗。庫房、廚房、水井、各處門戶,尤其是新房所在院落,需每日巡查,不得有誤。婚禮當日,府內明暗哨卡,需布置周密,任何可疑人物,先控後查。”
“卑職領命!定將府邸守得鐵桶一般!”周同沉聲應道。
“盧俊峰,”崔?手指劃過圖上自沈府至崔府的迎親路線,“迎親路線,由你負責。提前三日,沿路勘查,所有商鋪、住戶、酒樓、茶肆,乃至可能藏匿弓弩的製高點,皆需暗中排查。婚禮當日,你帶精銳人馬,扮作儀仗、樂手、雜役,混入隊伍,前後左右皆需布置眼線。葉指揮使那邊,我已打過招呼,皇城司的便衣精銳會沿途布控,與你互為犄角。記住,我要的是外鬆內緊,喜氣洋洋之下,不能有絲毫疏漏。”
“大人放心!沿途但有風吹草動,絕逃不過弟兄們的眼睛!”盧俊峰斬釘截鐵。
“好。”崔?頷首,“你二人即刻去尋葉指揮使,細節之處,與她的人仔細敲定。記住,安全為上,寧可過慮,不可不防。”
二人領命而去。崔?獨坐案前,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與葉英台的溝通早已通過密信完成,皇城司的暗中力量將是另一重保障。然而,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威脅,或許並非來自街巷,而是那些隱在朝堂帷幕之後、笑裡藏刀的目光。
次日,崔?攜重禮,親往禦史中丞沈府拜訪。名義上是商議最後階段的婚儀細節,實則有更深的考量。
沈中棠在花廳接待,屏退閒人。翁婿對坐,香茗氤氳。談罷納征、請期、親迎諸般禮儀瑣事,崔?話鋒微轉,神色漸肅。
“嶽父大人,”他改了稱呼,以示親近,“婚期將近,本是喜事。然近來朝局,嶽父身居憲台,想必亦有所感。新政舊議,餘波未平;邊陲西夏,雖納款稱臣,其心叵測;更有某些宗室近支,似不甘寂寞。”他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小婿蒙聖上信重,忝居開封,看似風光,實則如立危牆之下。此番婚事,恐有人不欲見崔沈兩家攜手同心,或會借機生事,行讒構陷,甚或行魍魎伎倆。”
沈中棠持盞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眼簾,目光深沉地看向眼前這位年輕卻已位高權重的女婿。他久經宦海,如何聽不出話中深意?這是在提醒他,婚禮可能成為某些勢力發難或製造事端的靶子,也是在委婉告知,崔?已做好準備,並希望沈家亦能警惕。
“賢婿之意,老夫明白。”沈中棠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曆經滄桑的沉穩,“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年輕有為,聖眷正隆,又即將與沈家結親,自然礙了一些人的眼。放心,我沈家雖非煊赫門第,卻也非任人拿捏之輩。婚禮前後,沈府內外,老夫會著人仔細打理。至於朝中……”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有些話,由老夫這個禦史中丞來說,比你說更合適。崔沈既為姻親,自當同心同德,共禦外侮。這個態度,該讓該知道的人知道。”
崔?心中一定,起身長揖:“多謝嶽父大人體諒周全。小婿定當謹慎行事,不負文漪,亦不負兩家門楣。”
這番對話,既達成了內部預警與協調,更借沈中棠之口,向朝中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傳遞了一個明確信號:崔沈聯盟,堅不可摧,若有人想趁婚事做文章,必將麵對兩家聯手反擊。
夜色漸深,崔?於書房燈下,展紙研墨,給沈文漪寫信。這已成為兩人之間不必言明的默契。信箋上是清雅秀逸的行楷,先問候起居,談及近日為婚禮所做準備,又說到李鬆課業進益,語氣溫和。筆鋒至此,略作停頓,墨跡微潤,接著寫道:
“……春風漸暖,然汴京地氣,猶帶微寒。偶見庭梅將謝,新蕊未發,譬諸世事,繁華之下,或有潛流。然思及不日之期,心甚安然。昔範文正公雲:‘先憂後樂’,吾輩身處其位,憂樂自當與共。卿素明慧,當知餘心。前路或有關山,攜手同行,則風雨何懼?惟願卿於深閨,亦自珍攝,門戶謹慎,勿令餘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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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沒有直言危險,但“潛流”、“關山”、“風雨”、“珍攝”、“謹慎”等詞,已將他所處的微妙境地與隱隱的擔憂含蓄傳達,更表達了願與她共同麵對、攜手同心的決心。這已遠超尋常未婚夫妻的情話,是信任,是托付,亦是並肩的承諾。
三日後,沈文漪的回信由碧荷悄悄送至。展開信箋,一股清雅的梅花香淡淡襲來。她的字跡娟秀工整,先細問了他飲食起居,又談及自己正在繡製的嫁衣花樣,語氣溫柔寧靜。然後在信末,她寫道:
“……來書閱畢,知君身處繁劇,心係內外。妾雖深處閨閣,亦聞‘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之古訓。然妾更信‘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君既以國事為念,以蒼生為懷,妾唯願靜守閨中,祈君平安順遂。婚期在即,萬望謹慎周全,勿以妾為念。妾一切安好,待吉期至。”
信不長,卻言辭得體,情意深藏。她讀懂了他的暗示與憂慮,沒有驚慌,沒有追問,隻是表達了理解、支持與默默的等待,更以“君子不立危牆”相勉,提醒他謹慎,最後一句“待吉期至”,平淡中蘊含著無比的堅定與期盼。崔?持信良久,窗外月色清冷,心中卻泛起暖意。這份於無聲處傳遞的理解與支撐,在詭譎的時局中,顯得尤為珍貴。兩人的情感,在這書信往來、共同麵對潛在風波的默契中,悄然沉澱,愈發堅實。
正月十六,年節最後一點餘韻也散儘了。崔府內,大紅裝飾愈發醒目,喜慶中透著一絲緊繃。崔?獨坐書房,窗扉半開,料峭春寒侵入,案頭燭火搖曳不定。左側,是厚厚一疊婚禮流程單與禮單,朱筆勾畫,細致入微;右側,是幾封加急的公文與邊報,涉及漕運糾葛、邊境換防、乃至某地可疑的錢糧流動,字裡行間透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庭中那株老梅,花期將儘,殘紅點點,在寒風中瑟縮。崔?的目光掠過梅枝,望向深沉無星的夜空。婚事、政事、還有那隱藏在暗處的、不知何時會爆發的危機,如同幾股無形的絲線,交織纏繞,即將在這個春天將他徹底裹挾。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儘,冰冷的液體滑入喉中,卻讓思緒愈發清晰冷靜。
千裡之外的江南,錢塘江畔,一處靜謐臨水的小院。謝無憂獨立窗前,手中握著一卷畫軸,正是崔?所贈的那幅《庭前授劍圖》。畫中女子英姿颯爽,女童憨態可掬,庭前竹影斑駁,陽光正好。她看得癡了,指尖輕輕拂過畫上人的眉眼,那日庭院中的陽光、竹香、劍鳴、還有那人沉靜的目光,仿佛隔世般遙遠,又清晰得刺痛心扉。江風帶著水汽湧入,吹動她額前碎發,也吹不散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悵惘與思念。她終究,還是離開了那漩渦中心,可心,似乎遺落在了那裡。
更遠的南方,邕州,雷火峒。夜幕低垂,峒中空地上篝火熊熊,峒民們正舉行著盛大的祭祀儀式,鼓聲隆隆,舞蹈狂野,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而在遠離喧囂的一處僻靜藥園,月色如練,清輝滿地。顏清秋依舊一襲不染塵埃的白衣,靜靜立於藥畦旁,仰望著天際那輪又大又圓的明月。清冷的月光灑在她絕美的容顏上,恍若姑射仙人。良久,她忽然動了。纖足微點,人已翩然掠至院中空地,素手一探,置於石桌上的“秋水劍”鏗然出鞘,化作一道流光落入她掌中。
沒有鼓點,沒有觀眾。唯有月色,與她為伴。劍光起處,如白虹貫日,如銀河瀉地,時而迅疾如電,時而纏綿如絲。每一式,都精妙絕倫,蘊含著無限殺機與生機;每一轉,卻又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思念。劍鋒劃過空氣,發出清越的鳴響,仿佛在訴說著什麼,又仿佛在斬斷著什麼。最終,她收劍而立,氣息未亂,唯有那雙望向北方、望向汴京方向的明眸,在月下閃爍著複雜難言的光澤,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融入了南疆濕熱的夜風之中。
北地春寒,江南月冷,南疆夜深。三個女子,三種心境,卻都在同一片月色下,以各自的方式,牽念著汴京城中,那個即將迎來人生最重要時刻,卻也身處風暴中心的紫袍身影。
崔?放下茶杯,輕輕合上公文。他知道,這個春天,注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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