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金明池四周臨時架起的木柵欄在昏黃餘暉中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像牢籠的欄杆。池水被前些日子的清淤攪得渾濁,泛著土黃的色澤,在晚風裡蕩開細碎的、油膩的波紋。白日裡民夫的號子聲、夯土聲、敲打聲都歇了,隻有幾個留守的廂兵抱著長槍,縮在避風的窩棚裡,炭盆的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放大了,投在帆布棚上,隨著火光跳動,如同皮影戲裡不安的鬼魅。
葉英台伏在距離金明池南岸臨水殿約百步外的一處廢棄水車閣樓裡。這閣樓年久失修,木板腐朽,散發著黴爛和老鼠屎的氣味。她已在此潛伏了兩個時辰,玄色夜行衣與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隻有一雙眼睛,透過木板的縫隙,死死盯著那片沉寂的水域和岸邊零星的火光。
她今日扮作運送木料的民夫之女,混在人群中靠近過池邊。池水泥濘,被挖出數條深溝,露出底下黑色的淤泥和部分古老的條石基底。空氣中彌漫著水腥、土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鏽又似硝石的古怪氣味。她注意到,靠近臨水殿正下方水麵的那片區域,清理得格外“乾淨”,幾個身著內侍省服色的宦官模樣的人,一直在那裡指指點點,監督甚嚴,尋常民夫不得靠近。
將作監派來的匠人頭目姓郭,是個五十來歲的乾瘦老頭,手藝據說極好,但眼神閃爍,對那幾個內侍極為恭謹,甚至有些畏懼。葉英台記住了他的臉。
夜幕徹底降臨,一彎下弦月從雲層後露出慘白的光,冷冷地灑在池水上,映出一片破碎的、晃動的銀鱗。留守的廂兵似乎倦了,窩棚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
葉英台動了。她像一片真正的葉子,毫無聲息地從閣樓破損的後窗滑出,落地時隻發出極輕微的“沙”的一聲,是靴底碾碎了乾枯的草葉。身形幾個起落,便避開了所有光線可能照及的區域,貼著一排堆放的杉木潛行,到了池邊。
水很涼,帶著初春刺骨的寒意,瞬間浸透了緊身的夜行水靠。她口含一根中空的蘆管,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向著白日標記的那片區域潛去。
水下能見度極低,隻有朦朧的月光勉強透入尺許。水草纏繞,淤泥泛起,視線一片模糊。葉英台閉住氣,全靠手指的觸感和記憶中的方位摸索。池底是堅硬的夯土和石塊,間或能觸到埋設的木樁基座。她沿著臨水殿的基座輪廓,一寸一寸地探查。
手指忽然觸到一處異樣。不是天然的石塊,也不是尋常的木樁。觸感冰冷、堅硬,帶著規則的紋路——是鐵。她心中凜然,小心翼翼地將周圍鬆軟的淤泥撥開一些,露出那物件的輪廓。是一個拳頭大小、鏽跡斑斑的鐵製圓筒,一端封閉,另一端有螺紋接口,似乎可以連接什麼。圓筒被幾道粗鐵鏈牢牢固定在殿基的石縫中,鐵鏈延伸向黑暗深處。
這不是建築該有的東西。倒像是某種機關的基座。
她正想順著鐵鏈方向再探,頭頂水麵忽然傳來“嘩啦”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投入水中,就在不遠處!葉英台立刻靜止不動,身體緊貼池底,隻將蘆管口微微露出水麵。
片刻寂靜。然後,是極輕微的、衣袂拂過草葉的沙沙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她頭頂正上方的岸邊。一個壓得極低的、帶著某種奇怪口音的男子聲音響起,說的是漢語,卻有些生硬:“看清楚,是這裡?”
另一個聲音更尖細些,像是刻意捏著嗓子:“沒錯,藍都知白日親自指點的方位。東西都埋妥了?”
“放心,按圖紙,分毫不差。隻等時辰到,水閘一開,水流衝擊那機關,自然引發。”
“動靜會不會太大?官家和大臣們可都在上頭。”
“要的就是大動靜。池水倒灌,殿基震動,足夠引發恐慌混亂。屆時……”
後麵的話壓得更低,聽不真切,隻隱約捕捉到“趁亂”、“接應”、“撤離”幾個詞。
葉英台在水下,心臟驟然收緊。果然是陰謀!不是簡單的刺殺或爆炸,而是利用水力和機關,製造混亂!目標恐怕不僅是製造傷亡,更是要在大庭廣眾、萬國使節麵前,讓大宋朝廷顏麵掃地,引發朝局動蕩!
那兩人在岸邊停留了片刻,似乎又檢查了什麼,才匆匆離去,腳步聲很快消失。
葉英台又等了約一盞茶時間,確認再無動靜,才緩緩浮出水麵,隻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岸上空無一人,隻有寒風掠過枯草的嗚咽。她迅速遊回之前下水處,濕淋淋地爬上岸,借著陰影掩護,飛快地脫下吸滿水的夜行水靠,換上乾燥的外衣,將濕衣塞進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油布包裡。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繞到另一側,靠近那些廂兵駐紮的窩棚。鼾聲依舊,但其中一個窩棚的簾子微微掀開一角,裡麵似乎有個人影,正默默注視著方才那兩人離去的方向,手裡似乎還拿著什麼反光的東西。
是監視者?內應?
葉英台沒有打草驚蛇,記下那窩棚的位置和大致特征,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更深的夜色,朝著崔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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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崔府書房。
燈燭明亮,崔?卻未在批閱公文。他麵前攤著一張金明池的詳細構造圖,是早年工部存檔的副本,線條精細,標注著各處水深、暗渠、閘口、殿基結構。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臨水殿下方的幾處“水眼”和“排沙孔”上。
這些孔道,平時用於調節池水、排泄泥沙,但若被人利用,稍加改動,便能成為絕佳的藏匿或輸送通道。若“池底有火”是真,火藥最可能通過這些孔道,被送至殿基關鍵部位。
“大人。”周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疲憊,“潛火隊和三衙今日又篩了一遍金明池周邊三裡內所有可能囤積硝石、硫磺的鋪戶,共七十三家,賬目貨物皆核對過,無大規模異常采買。零星購買者,也多是藥鋪、煙火匠、皮坊,用途清楚,存量微小。”
崔?“嗯”了一聲,這結果在他意料之中。若對方精心策劃,怎會留下如此明顯的采購線索?原料或許早已通過其他渠道,化整為零,悄然彙聚。
“內侍省那邊,那個姓藍的都知,查得如何?”
“回大人,藍安,原籍開封,淨身入宮三十餘年,一直在後苑伺候花木,為人謹慎,少與人往來。去歲因養護一株官家喜愛的瓊花有功,擢升為都知。此次派往金明池監理,據說是他主動向都都知請的差事,說是想為宮外盛事儘點力。”
主動請纓?一個管花木的,去監理土木工程?崔?指尖在圖上輕輕敲擊。要麼此人深藏不露,要麼,他隻是一枚被推出來的棋子。
“將作監那姓郭的匠頭呢?”
“郭順,將作監老匠人,手藝精湛,尤擅水工。家中有一子,好賭,年前欠下‘千金窟’舊部一筆巨額印子錢,險些被剁手。後不知何故,債主突然不再逼討。其子如今在一家新開的綢緞莊做夥計,那綢緞莊東家背景不明,但與城西幾處暗窯有往來。”
線索似乎開始隱隱勾連。千金窟餘孽、不明綢緞莊、暗窯、賭債……一條若隱若現的線,指向某種陰濕黑暗的交易。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宛如夜梟的啼鳴,三短一長。崔?神色一凝,對周同揮揮手。周同會意,躬身退下,並掩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