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初刻,暴雨轉作連綿不絕的冷雨,敲打在開封府衙的青瓦上,聲音細密而固執,像無數隻蟲子在啃噬著夜的寂靜。簽押房裡,三盞牛角燈將牆壁照得通明,卻驅不散角落裡濃重的陰影。
工部水部郎中鄭煥和將作監文監丞被連夜“請”來,兩人官袍下擺都濕了大半,臉上帶著被從被窩裡拖出來的驚惶和困惑。崔?沒有客套,直接將臨水殿原始圖紙在長案上展開,手指點在那處“圖紙未標注”的暗涵入口位置。
“鄭大人,文監丞,”崔?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本府需要知道,這條連通金明池與汴河支流的舊暗涵,何時所建,為何廢棄,入口封堵的詳細情況,以及——近半年來,可曾有過疏浚、探查,或異常動靜?”
鄭煥年約四旬,麵皮白淨,聞言連忙湊到圖前,眯眼看了半晌,又低聲與文監丞嘀咕幾句,才躬身答道:“回府尹,此暗涵乃前朝所建,本用於調節池水、排泄雨季積水。但因水道曲折,易於淤塞,且靠近宮苑,本朝真宗年間便已廢棄不用,入口以三重青石板灌鐵汁封死,此事工部有檔可查。至於近年……”他猶豫了一下,“去歲夏汛,金明池水位高漲,曾有人提議重開此涵泄洪,但勘察後認為工程浩大,且可能危及臨水殿基,便作罷了。此後,應無人動過。”
“無人動過?”崔?目光如炬,盯著他,“鄭大人確定?看守池苑的廂兵、內侍省監理工程的宦官、甚至將作監日常檢修的匠人,都未曾靠近?”
文監丞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接口道:“大人明鑒,那暗涵入口在水下丈餘,又已封死多年,尋常檢修不會觸及。匠人們……最多在池岸巡視,等閒不會下水,更彆說去動那封死的石板。除非……除非有人刻意為之。”
“刻意為之,需要多久?多少人手?”崔?追問。
“這……”文監丞與鄭煥對視一眼,都露出難色。鄭煥斟酌道:“若想無聲無息重開暗涵,且不驚動旁人……難。非常難。那三重石板每塊厚達尺許,灌以鐵汁,與周邊岩體幾乎長死。即使用火藥,也必有巨大聲響。除非……”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除非是精通水工的大匠,以特殊工具,從內部薄弱處,花費數月時間,慢慢鑿開、替換,再偽裝成原樣。這需對結構和材料了如指掌,且需長期在水下作業,非一人一時之功。”
數月時間,精通水工的大匠,長期水下作業。
崔?腦海中,再次閃過郭順、趙四,以及那些水下埋伏的“水鬼”。是了,這就是為什麼需要郭順這樣的匠頭,需要趙四這樣的副手,甚至可能,將作監內部,還有更懂行的人參與。他們借著金明池“清淤檢修”的掩護,暗中進行著另一項工程——重啟暗涵,埋設殺招。
“控製這條暗涵與汴河連通的水閘,在何處?如今由誰掌管?開啟需要何等程序?”崔?繼續問,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
鄭煥這次答得很快:“水閘在汴河支流‘玉帶河’畔,名為‘通濟閘’,距金明池約二裡。平日由南外城廂軍一隊兵士看守,鑰匙由水部衙門與廂軍各執一半,需雙方主官同時在場,勘驗工部文書,方可開啟。非汛期或特殊旨意,絕不開閘。”
“鑰匙式樣?守衛換防時間?最近可有過異常調動或命令?”
“鑰匙是銅製魚符,一分為二,合則成符。守衛每四個時辰一換,晝夜不息。至於異常……”鄭煥皺眉思索,“下官暫未聽聞。不過,通濟閘位置偏僻,若非開閘,平時少有人至。”
崔?不再詢問。他轉向一直沉默立在門邊的葉英台:“英台,你帶十個人,立刻去通濟閘。不要驚動守衛,暗中監視,看今夜是否有不該出現的人靠近,或者,是否有異常的命令、文書送達。若有異動,立刻控製閘口,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水部和廂軍的人!必要時,可先斬後奏。”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很輕,卻重若千鈞。
葉英台領命,沒有絲毫猶豫,轉身點人,很快消失在雨夜中。
崔?又對周同道:“你帶一隊人,持我手令,去南外城廂軍駐地,找到掌管另一半鑰匙的指揮使。告訴他,奉開封府令,今夜通濟閘方圓一裡內戒嚴,任何試圖接近或傳令開閘者,無論身份,即刻扣押!若遇抵抗,格殺勿論!”
“是!”周同肅然應諾,快步離去。
簽押房裡,隻剩下崔?、鄭煥、文監丞三人。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鄭煥和文監丞此時已隱約猜到事情非同小可,關乎宮苑安危,臉色蒼白,坐立不安。
“二位大人,”崔?看向他們,語氣稍緩,“今夜之事,關乎社稷安危,亦關乎二位身家性命。本府需要你們協助,做一件事。”
“府尹但請吩咐,下官萬死不辭!”兩人連忙表態。
“我要你們,以最快速度,調集可靠工匠和材料,在天亮之前,於金明池內,臨水殿東南側,暗涵入口上遊三十步處,緊急築起一道臨時水壩,徹底截斷池水流入暗涵的可能。材料可用沙袋、木樁、鐵板,不惜代價,務求牢固!工程必須秘密進行,用我們信得過的人。可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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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壩截流!這是最直接、最粗暴,卻也可能是最有效的辦法!隻要池水無法進入暗涵,任你機關再精妙,沒有水流衝擊,也是枉然!
鄭煥和文監丞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但也看到了一絲希望。鄭煥咬牙道:“能!下官可調用汴河堤壩的備用物料和工匠,他們多是老實本分的河工,與內苑無關。隻是時間太緊,暴雨未歇,水下作業艱難,且需避開可能存在的眼線……”
“儘力而為。”崔?打斷他,“人手由我調配皇城司便衣協助,安全由我負責。你們隻需負責技術和工程。記住,我要的是一道能暫時頂住水壓的壩,不需要多美觀,但一定要快,一定要牢!”
“下官明白!這就去辦!”鄭煥和文監丞知道此刻已無退路,躬身一禮,匆匆退下去準備。
所有人都派了出去。簽押房裡,重歸寂靜,隻有窗外的冷雨聲,和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崔?獨自站在巨大的圖紙前,目光緩緩掃過金明池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標注。臨水殿,暗涵,通濟閘,玉帶河……一條清晰的、惡毒的攻擊線路,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來。
利用暗涵引導外部河水,衝擊預先埋設在殿基下的致命機關,引發結構性坍塌。時間選在卯時,正是上巳節慶典開始前,人員彙集,防備相對鬆懈的時刻。一旦成功,便是震驚天下的慘劇,足以動搖國本,令大宋顏麵掃地,朝局動蕩。而西夏,或許就能從中漁利,甚至配合某些內應,掀起更大的風浪。
沒藏呼月,趙宗樸,張堯佐餘黨,內侍省,將作監內鬼……這些勢力,是如何擰成一股繩,完成如此龐大精密的陰謀?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冰冷的雨氣撲麵而來。夜色深沉如墨,汴京城在雨幕中沉睡,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距離卯時,還有不到兩個半時辰。
每一刻,都漫長如年,又短暫如呼吸。
通濟閘,玉帶河畔。
這裡比金明池更加偏僻荒涼。一道巨石壘砌的水閘橫跨在數丈寬的河麵上,閘門緊閉,被雨水衝刷得黝黑發亮。閘旁有一座低矮的石屋,是守閘兵士的哨所,此刻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有人影晃動。
葉英台和十名察子潛伏在閘口下遊五十步外的一片蘆葦叢中。雨水將蘆葦打得東倒西歪,也提供了絕佳的掩護。他們渾身濕透,冰冷刺骨,但無人動彈,目光如鷹隼,死死盯著石屋和閘口的動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子時過半,雨勢漸小,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
石屋裡一切如常,換班的兵士出來巡視了一圈,又縮了回去。偶爾有野狗吠叫,或夜鳥驚飛,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忽然,遠處河麵上,傳來極輕微的“欸乃”聲。是船!不是大船,像是小舢板。
葉英台精神一振,輕輕抬起手,示意眾人戒備。
隻見一艘無篷的小舢板,從上遊雨霧中緩緩駛來,船頭掛著一盞氣死風燈,燈光昏暗,隻能照亮船頭一小片範圍。船上一前一後坐著兩個人,都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看不清麵目。船在距離水閘約二十步處停下,似乎想靠岸。
石屋的門開了,一名披著油衣的兵士走出來,朝船上喊道:“什麼人?宵禁時辰,禁止行船!”
船頭那人抬起頭,鬥笠下傳出含糊的聲音:“軍爺,我們是巡河的,雨大迷了路,想靠岸避避雨,討碗熱水喝。”
“巡河的?腰牌呢?”兵士似乎有些疑惑,但並未放鬆警惕,手按在了刀柄上。
“有,有。”船上那人似乎伸手入懷摸索。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石屋側麵陰影裡,毫無征兆地竄出三道黑影,速度快得驚人,直撲那開門的兵士!同時,小舢板上的兩人也猛地躍起,如大鳥般撲向石屋窗口!
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他們的目標,是石屋裡的另一半鑰匙,或者,是控製守閘兵士!
“動手!”葉英台厲喝一聲,身形已如離弦之箭射出!“龍泉”劍在雨夜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光芒,直取那撲向兵士的三道黑影中最近的一個!
那黑影反應極快,聽到風聲,硬生生扭轉身形,反手一揮,一道烏光射向葉英台麵門!是袖箭!
葉英台側頭避過,劍勢不減,“噗”地一聲,刺入黑影肩頭!黑影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另外兩名黑影見狀,舍了兵士,雙雙撲向葉英台,刀光霍霍!
與此同時,小舢板上那兩人已撞破窗戶,衝入石屋!屋內頓時傳來驚呼、怒喝和兵刃撞擊聲!
“一個也彆放走!”葉英台一邊與兩名黑影纏鬥,一邊對身後衝上來的察子下令。皇城司察子皆是精銳,立刻分作兩撥,一撥衝向石屋支援,一撥圍向與葉英台交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