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副都指揮使的值房,比從前那間逼仄的簽押房寬敞了許多,也冷清了許多。新糊的窗紙雪白,映著窗外沉沉暮色。案上尚未擺什麼文書,隻一盞孤燈,將葉英台側坐的身影投在空曠的牆壁上,拉得細長,像一道凝固的墨跡。
太醫署最好的金瘡藥已敷上,內服湯藥也灌了下去,左肩和胸前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依舊火燒火燎地疼,但比起清晨在擷芳園時,那瀕臨脫力、眼前陣陣發黑的感覺,已是好了太多。至少,她能自己坐著,不用人扶。
屋子裡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這新值房的木料與塵土氣息。她不喜歡這味道,太過空曠,太過陌生,也太過乾淨。乾淨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沒有一絲屬於“人”的溫度。
不像某個地方。
那個念頭猝不及防地撞進腦海,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暖意,刺得她心口微微一悸。
崔府的書房。
那裡總是堆滿了文書卷宗,空氣裡常年浮動著墨香、茶香,偶爾還有他熬夜時用來提神的薄荷腦清涼油氣味。窗邊那盆蘭草總是被如意打理得極好,案頭的筆洗裡,清水永遠澄澈。他坐在案後,或凝神批閱,或蹙眉沉思,或與她低聲商議案情。燈光在他清雋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將他身上那種屬於文臣的儒雅與身處權力漩渦的沉靜奇異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安心的氣場。
那氣場,曾在無數個危機四伏的夜晚,給予她方向與力量。
葉英台閉上眼,身體向後靠進冰冷的椅背。倦意如潮水般湧來,但思緒卻異常清晰,甚至有些不受控製地飄遠。
第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是了,慶曆二年冬,州橋夜市。那時她還隻是皇城司一個普通武官,奉命監視南城一帶的可疑人物。他就在橋墩下,擺了個小小的畫攤,賣些山水花鳥。天很冷,他穿著半舊的青衫,凍得手指發紅,卻依舊一筆一劃,畫得極認真。她遠遠瞥過一眼,畫的是雪中寒梅,枝乾虯勁,花瓣卻柔,透著股說不出的孤傲與生機。她那時想,這書生畫得不錯,可惜,在這汴京,光有才情,難有飯吃。
誰能想到,再見時,已是邕州。那個在州橋賣畫的窮書生,成了貶謫邊陲的芝麻小官,卻偏偏在做著一件驚天動地、足以震動朝野的大事——清查軍械走私,對抗地頭蛇。他站在簡陋的州衙前,對著前來天塌下來的局勢,神色平靜,言語清晰,條分縷析,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那一刻,她奉命暗中保護,隱在人群裡,看著那個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人,或許真的不同。
後來,邕州到京城,一路波詭雲譎,生死搏殺。青龍幫的追殺,雷火峒的迷霧,祥符莊園外的血戰……他們從最初的彼此試探、公事公辦,到後來的默契配合、生死相托。她見過他燈下苦思的專注,見過他麵對強敵時的冷靜,見過他得知百姓冤情時的震怒,也見過他在兄長麵前卸下所有防備的孺慕與溫情。
他是崔?,字皓月。
皓月……葉英台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清輝遍灑,朗照乾坤,卻高懸天穹,可望而不可即。正如他這個人,心懷黎庶,誌在朝堂,他的路,他的世界,是經緯天下,是法度乾坤。那裡麵有江山,有百姓,有君父,有同僚,或許將來也會有那位溫婉賢淑、與他門當戶對的沈夫人。
而自己呢?
葉英台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
自己是什麼?是皇城司的刀,是陛下隱藏在暗處的眼睛和利爪。是葉指揮使,是剛剛晉升的葉副都指揮使。是侯府那個名義上的小姐,卻是從小被放逐、被訓練成殺人利器的怪物。
她的世界裡,隻有任務,隻有殺戮,隻有黑暗與血腥。直到遇見他,他的世界裡那一點光,那一點屬於“人”的溫暖與堅持,才像罅隙裡透進的微光,讓她這常年浸在寒潭裡的心,有了一絲細微的、貪戀的悸動。
可也僅僅是悸動罷了。
她想起顏清秋。那個神秘莫測、劍術通神、似乎與崔?有著某種過往糾葛的白衣女子。她看崔?的眼神,複雜難言。
她想起謝無憂。那個快意恩仇、灑脫不羈的江湖女俠,曾與他並肩作戰,也曾因他黯然遠走。離去時那深深的一眼,葉英台看得懂。
她想起邕州那個癡心一片、最終卻黯然收場的靑蚨姑娘。
還有那個在邕州城裡經營著偌大情報網絡、心思玲瓏的紅泠……
她們或明或暗,或深或淺,都曾將目光投注在那個如皓月般的男子身上。
而自己,和她們,又有什麼不同?
或許,唯一的不同,是自己離他更“近”一些。近到可以與他商議機密,近到可以為他衝鋒陷陣,近到可以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擋在他身前。可這“近”,是職責,是公務,是冰冷的律條與命令劃定的界限。一旦越過,便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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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也不會。
肩頭的傷,又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緩緩睜開眼,看著值房頂上陌生的梁椽,眼神重新恢複成一潭冰冷的、不起波瀾的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