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汴河上升起淡淡的霧氣,將兩岸樓閣的燈火暈染成一片朦朧的光海。都亭西驛,西夏使團下榻之處,今夜卻與往常不同。門楣上懸起了新的羊角燈籠,朱漆大門洞開,隱約有胡樂絲竹之聲飄出,夾雜著烤肉的焦香與馬奶酒特有的醇烈氣息。
崔?的青幄馬車停在驛館門前時,早有身著西夏官服的通譯官在階下迎候。通譯官漢話流利,舉止恭謹,引著崔?穿過庭院。院中已燃起數堆篝火,火上架著整隻的羔羊,油脂滴落火中,劈啪作響,香氣四溢。數名西夏樂師坐在氈毯上,彈奏著胡笳、琵琶,曲調蒼涼悠遠,與這汴京的繁華夜色頗有些格格不入。
正廳內,燭火通明。地上鋪著厚厚的吉祥纏枝紋地毯,設有多張矮幾,已有數人跪坐席上。主位空著,左下首第一位,坐著一位年約五旬、麵色紅潤、頭戴金錦渾脫帽、身著緋色西夏官袍的老者,正是西夏使團正使、西夏樞密院副使野利榮旺。他見崔?進來,並未起身,隻抬手撫胸為禮,笑容可掬,眼神卻銳利如鷹。
右下首第一位,坐著的竟是皇城司都指揮使、兼勾當皇城司公事張謙,他今日未著官服,隻一身藏青常服,神色平靜,見崔?到來,微微頷首示意。其餘幾位,有鴻臚寺的少卿,還有兩位麵生的武將,看來是作陪的宋臣。
“崔府尹大駕光臨,敝使榮幸之至!”野利榮旺哈哈一笑,聲若洪鐘,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崔?坐於他右側的空位,與張謙相對。這安排,隱隱有將崔?與張謙並置於客席首位之意。
“野利正使客氣了。”崔?拱手還禮,神色從容,依言落座。目光飛快掃過全場,心中已然明了。這絕非簡單的“答謝宴”。張謙的出現,意味著宮中對此宴的重視與警惕。野利榮旺選擇在金明池風波甫定、沒藏呼月被擒的敏感時刻設宴,其意不言自明。
“上酒!上肉!”野利榮旺大手一揮,頗有豪氣。侍立的西夏武士立刻捧上鎏金銀壺和嵌寶牛角杯,為眾人斟滿濃稠如蜜、氣味辛烈的馬奶酒,又用銀刀割下大塊烤得焦香的羊肉,置於銀盤之中奉上。
“來,崔府尹,張都知,諸位同僚,滿飲此杯!一來,賀貴國平定逆亂,社稷安穩;二來,謝貴國陛下聖恩,寬宥我使團屬下不察之罪;這三來嘛,”野利榮旺舉起牛角杯,目光在崔?臉上停留一瞬,“也是為我那不懂事的副使沒藏呼月,給諸位添了麻煩,賠個不是!”說罷,仰頭一飲而儘。
這話說得圓滑,將沒藏呼月參與謀逆的重罪,輕描淡寫為“不察之罪”、“添了麻煩”,又將“賠罪”與“慶賀”混為一談,讓人難以當麵駁斥。
崔?與張謙交換了一個眼神,也舉杯示意,淺嘗輒止。酒液入喉,一股灼熱之氣直衝丹田,確是西夏烈酒的風範。
“正使言重了。”張謙放下酒杯,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沒藏將軍之事,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已非‘不察’二字可輕恕。陛下念及兩國邦交,暫未深究,已是格外開恩。如何處置,尚需依我大宋律法,慎重議決。此宴,若為慶賀太平,我等欣然赴約;若為沒藏將軍說項,恐非其時,亦非其地。”他直接點明要害,不留轉圜餘地。
野利榮旺臉上笑容不變,眼中卻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又笑道:“張都知快人快語,佩服!佩服!不過,沒藏呼月年輕氣盛,或是一時受人蒙蔽,行差踏錯。我主夏國主得知此事,亦是震怒非常,已下令嚴查國內與其勾結之徒。依老夫看,此事或另有隱情,還需細查。若能證明其並非主謀,還望貴國陛下能網開一麵,準許其回國受審,我夏國必有重謝!”他話鋒一轉,又將球踢了回來,暗示可以交易。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崔?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沒藏呼月是否主謀,自有證據說話。然其身為夏國翊衛司將軍,潛入我境,勾結宗室,危害社稷,此乃事實。法理昭昭,豈能因‘或另有隱情’而廢弛?至於回國受審……”他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正使覺得,若我大宋將領在興慶府做出此等事,貴國主上,會允其回汴京受審麼?”
野利榮旺麵色一僵,乾笑兩聲:“崔府尹此言倒也犀利。不過,法理之外,尚有人情,更有兩國交誼。我主夏國主願以良馬千匹、沙狐皮五千張、上等青鹽萬石,換沒藏呼月回國。此條件,可謂誠意滿滿。”他直接亮出了價碼。
千匹良馬,五千沙狐皮,萬石青鹽!這的確是筆巨大的財富,尤其是戰馬和青鹽,乃大宋緊缺之物。若在平時,足以讓朝中不少大臣動心。鴻臚寺的少卿聞言,已露出意動之色。
張謙麵無表情,慢條斯理地切割著盤中的羊肉,仿佛未聞。
崔?卻搖了搖頭,正色道:“正使,此言差矣。國法尊嚴,社稷安危,豈是財物可以衡量、可以交易?若今日允了貴國以財贖罪,他日是否人人皆可效仿,視我大宋法度如無物?此事關乎國體,請恕本府無法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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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榮旺臉上的笑容終於淡了下去,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崔?,語氣帶上了幾分壓迫:“崔府尹,老夫聽聞你乃讀書人,當知‘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沒藏一族,在我西夏樹大根深,沒藏太後更是國主生母。若沒藏呼月真在貴國有個三長兩短,恐傷兩國和氣,屆時邊境不寧,烽煙再起,豈是百姓之福?崔府尹忍見生靈塗炭否?”
圖窮匕見!直接以戰爭相威脅!
廳內氣氛驟然緊繃。樂師似乎也感受到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胡樂聲不知不覺低了下去。作陪的宋臣皆屏息凝神,看向崔?與張謙。
張謙依舊慢悠悠地吃著羊肉,仿佛置身事外。
崔?迎向野利榮旺逼視的目光,神色不變,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淡淡的、近乎憐憫的笑意:“正使此言,更是大謬。維護國法,震懾奸佞,正是為了邊境長久安寧,正是為了天下百姓免遭戰火。若因畏戰而屈法,則國將不國,寇氛日熾,那才是真正的生靈塗炭之始。我大宋立國百年,從不畏戰,亦不好戰。但若有誰以為可恃強淩弱,以兵鋒挾我法度,我大宋百萬帶甲之士,亦非擺設。至於沒藏一族之勢大……”他頓了頓,語氣轉冷,“莫非貴國之法,乃為一家一姓所設?若真如此,本府倒要為夏國主憂心了。”
“你!”野利榮旺勃然變色,猛地一拍桌案,杯盤震響!他身後的西夏武士手按刀柄,怒目而視。
“正使息怒。”張謙終於放下銀刀,用雪白的絲巾擦了擦手,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瞬間壓下了場中的火藥味,“崔府尹所言,乃我大宋之國策,亦是陛下之聖意。沒藏呼月一案,乾係重大,如何處置,陛下自有聖斷。我等臣子,唯有謹遵法度,恪儘職守。今日之宴,若隻為敘友邦之誼,我等歡迎;若再議公事,恐有不便。正使以為如何?”他這話,看似打圓場,實則堵死了所有討價還價的空間,並將最終決定權牢牢定於“陛下聖斷”。
野利榮旺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著崔?和張謙,半晌,忽然仰天大笑,隻是笑聲中已無半分暖意:“好!好!好一個大宋國策,好一個陛下聖意!張都知,崔府尹,今日之言,老夫記下了!他日若邊關有變,但願二位,莫要後悔今日之決!”這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邊境安否,在於兩國共守盟約,在於君明臣賢,豈係於一女子之生死?”崔?淡然道,“正使若執意將兩國和氣係於罪人之身,本府亦無話可說。隻是,這千秋史筆,不知會如何評說今日之事?”
野利榮旺冷哼一聲,不再言語,麵色陰沉地端起酒杯,一飲而儘,顯然是怒極。
宴席氣氛至此,已無法挽回。接下來的歌舞表演、賓主酬酢,皆味同嚼蠟。不到半個時辰,崔?與張謙便借口公務繁忙,起身告辭。
野利榮旺也未強留,隻送到廳門,便拂袖轉身,態度冷淡至極。
出了都亭西驛,夜風一吹,帶著河水微腥的氣息。張謙的馬車與崔?的馬車並排而行。
“皓月今日,鋒芒畢露啊。”張謙掀開車簾,看著並轡而行的崔?,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謙公不也是如此?”崔?回道,“麵對豺狼,若不強硬,反被其噬。野利榮旺今日擺下這鴻門宴,無非是試探、施壓、加碼。若我等稍露怯意,他必得寸進尺。”
“不錯。”張謙點頭,“沒藏呼月是塊燙手山芋,殺之,恐啟邊釁;放之,國威儘失。陛下將其交予皇城司看管,亦是留有餘地。野利榮旺越是急切,越是證明沒藏呼月所知秘密甚多,對西夏至關重要。扣著她,便是扣著一張牌。隻是……”他話鋒一轉,聲音低了幾分,“此番徹底得罪了西夏使團,邊境恐無寧日。樞密院那邊,怕是要早作準備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崔?望著遠處皇城的輪廓,語氣平靜,“即便沒有沒藏呼月,西夏覬覦中原之心,又何曾止息?澶淵之盟換來數十載太平,然虎狼之性難改。唯有整軍經武,固我邊防,方能保境安民。妥協退讓,換不來真正太平。”
張謙深深看了他一眼:“皓月見識,非常人可及。隻是朝中諸公,未必作如是想。今日你我在宴席上強硬,明日彈劾你我‘輕啟邊釁’、‘倨傲誤國’的奏章,恐怕就要堆滿陛下的案頭了。”
崔?微微一笑:“但憑本心,無愧即可。至於悠悠眾口,清者自清。”
“好一個但憑本心,無愧即可。”張謙笑了笑,放下車簾,“時辰不早,各自回府吧。希仁,保重。”
“謙公亦請保重。”
兩輛馬車在街口分道揚鑣,各自駛入汴京沉沉的夜色中。
崔?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揉了揉眉心。與野利榮旺的唇槍舌劍,看似占了上風,實則耗費心神。西夏這條線,遠比想象中複雜。沒藏呼月、軍械匠坊、邊境異動……種種線索交織,背後不知隱藏著多大的陰謀。
還有朝中的暗流,張謙提醒得對,彈劾是必然的。那些與西夏有利益勾連的、忌憚他崔?權勢的、或者單純認為應該懷柔遠人的官員,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前路,依舊荊棘密布。
他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月色朦朧,星河黯淡。汴京城的萬家燈火,在夜色中閃爍明滅,如同這看似太平的盛世下,湧動的無數暗流。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轆轆聲,一路向著崔府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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