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驛館坐落在黃河南岸二十裡處,是北上出京後的第一個重要驛站。本朝製度,驛館分水陸兩路,滑州驛兼而有之,因靠近黃河渡口,往來官員、軍報、貢使絡繹不絕,規製比尋常州縣驛館大了許多。三進的院落,前堂後舍,馬廄車棚一應俱全,高牆深院,在雨夜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崔?一行抵達時,已是戌時三刻。雨勢稍歇,轉為細密的毛毛雨,天地間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和黃河水特有的、淡淡的腥濁味。驛丞是個四十來歲的乾瘦漢子,姓韓,早已接到公文,帶著兩名驛卒在門前恭候。燈籠的光在雨霧中暈開昏黃的一團,照著眾人滿身泥濘,也照見驛丞臉上恰到好處的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下官滑州驛丞韓奎,恭迎崔安撫、葉觀察。”韓奎躬身行禮,聲音平穩,“熱水、飯食、房舍皆已備妥,馬匹自有下人照料。隻是……”他頓了頓,抬眼飛快掃過崔?身後那些神情精悍、帶著兵刃的隨從,“今日驛中尚有他客,是河北轉運司的一位押綱官及其隨從,宿在東跨院。恐有驚擾,還請安撫、觀察見諒。”
押綱官?河北轉運司的?崔?心中一動。轉運司掌一路漕運、錢糧,正是他此行要重點查訪的衙門之一。這“偶遇”,未免太巧了些。
“無妨,公事所需,各安其分便是。”崔?語氣平淡,抬步向裡走去,“韓驛丞,勞煩帶路。”
驛館內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陳年的、混合著黴味、馬糞味和劣質熏香的古怪氣息。青磚地麵被無數雙靴子磨得光滑,在燈下泛著幽暗的光。廊廡曲折,偶有值夜的驛卒低頭垂手立於角落,陰影拖得很長。
葉英台落後崔?半步,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沿途每一處轉角、每一扇窗牖。孟川已指揮手下接手了驛館幾處關鍵門戶的防衛,與原本的驛卒混雜布崗。周同、盧俊峰則親自檢查崔?和葉英台下榻的正房與廂房。
正房是驛館最好的上房,位於二進院落正中,頗為寬敞。一明兩暗的格局,明間待客,暗間寢室。家具皆是半舊的榆木,擦抹得還算乾淨。周同仔細檢查了床鋪、桌椅、茶具,甚至掀開地磚查看,又試了試窗戶插銷,確認無誤,才請崔?入內。
“大人,隔壁廂房已為葉大人收拾出來,一牆之隔,若有動靜,頃刻可至。”周同低聲道。
崔?點點頭,脫下濕透的披風,自有驛卒送來熱水、乾淨布巾。他簡單擦洗,換了身乾爽的常服,龍泉劍依舊懸在腰間。葉英台也回房換了衣裳,依舊是利落的玄色勁裝,未多停留,便來到崔?房中。
“東跨院那邊,方才我讓手下兄弟裝作路過,瞥了一眼。”葉英台聲音壓得很低,隻有兩人可聞,“約莫七八人,都是精壯漢子,穿著轉運司的號服,但腳步沉實,眼神警惕,不像尋常押運錢糧的胥吏。他們的車馬停在院中,用油布蓋得嚴實,看不出所載何物。驛丞說他們是三日前到的,因前方渡口風大浪急,暫泊於此。”
“三日前……”崔?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著外麵漆黑的院落和淅瀝的雨絲,“也就是我們受命北上的消息傳出後不久。從汴京到滑州,快馬加鞭,三日可至。他們在此‘滯留’,倒像是專程等候。”
“要查嗎?”葉英台問。
“不必打草驚蛇。”崔?搖頭,“他們若真有鬼,見我們到此,必有動作。我們以靜製動。孟川的人在外麵,你的人盯著東跨院。今夜,恐怕不會太平。”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是驛卒送晚膳來了。四樣小菜,一盆熱騰騰的羊肉湯,幾張胡餅,一壺村釀。菜色尋常,倒也乾淨。送膳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驛卒,手腳麻利,擺好飯菜,垂手退到門邊,低眉順眼。
崔?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小兄弟,在驛館當差幾年了?”
小驛卒似乎沒想到大官會跟他說話,愣了一下,忙躬身答道:“回大人,小的來驛館才半年多。”
“哦?半年。可還習慣?這驛館平日裡,都住些什麼人?”
“習慣,習慣。平日裡多是過往的官爺、信使,偶爾也有商隊包下院子。像今天這樣,兩邊都有貴客,倒是不多見。”小驛卒答得流暢,眼神卻有些閃爍。
“東跨院那幾位押綱官,你可曾伺候?他們人可和氣?”崔?夾了一筷子青菜,狀似隨意地問。
“伺候過兩回茶水。人……人挺和氣的,打賞也大方。就是……就是不怎麼出門,飯食都是送到房裡。”小驛卒道。
“嗯,辛苦你了,下去吧。”崔?揮揮手。
小驛卒如蒙大赦,快步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他在撒謊。”葉英台冷冷道,她一直注意著小驛卒的呼吸和肌肉的細微變化,“說到押綱官時,他心跳加快,眼皮微跳。而且,他右手虎口和食指內側有繭,是長期握刀或持弩留下的,不是一個普通驛卒該有的。”
崔?放下筷子,用布巾擦了擦嘴:“看來這驛館,從上到下,都不太乾淨。韓驛丞太鎮定,小驛卒又太緊張。這頓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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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驗過,無毒。”葉英台道,“但他們若想動手,未必在飲食。”
兩人快速用了些飯食,並未多言。飯後,周同進來收拾,低聲道:“大人,孟川在外麵發現點蹊蹺。馬廄裡咱們的馬,有幾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喂的草料裡,他聞著有股極淡的怪味,不像是尋常草料。已經換了咱們自帶的豆料。”
“知道了。讓大家今夜警醒些,分兩班值守。你和盧俊峰守在外間。”崔?吩咐。
夜色漸深。雨又大了起來,敲打著瓦片,劈啪作響。驛館內大部分燈火都已熄滅,隻有廊下幾盞氣死風燈在風雨中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
崔?和衣躺在榻上,龍泉劍放在手邊。他閉著眼,卻沒有睡,耳中聽著風雨聲,也聽著驛館內外一切細微的動靜。外間,周同和盧俊峰呼吸平穩悠長,但崔?知道,他們也醒著。
子時前後,雨聲中,忽然夾雜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咯吱”聲,像是陳舊的木頭在承受壓力,又像是瓦片被極輕地踩動。
崔?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