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驛的刺殺風波,被崔?強行壓下,未予深究,隻以“流匪驚擾”上報。韓驛丞戰戰兢兢,崔?亦未多加斥責,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風隻是一場幻夢。然而,隊伍中的氣氛卻愈發凝肅。天光未亮,人馬已整頓完畢,冒著清晨的寒氣和未乾的雨漬,悄然離開驛館,繼續北上。
接下來的兩日,竟是出奇的平靜。過了滑州,便是衛州、相州地界,一路官道平坦,驛館迎來送往,規矩周全。再不見刺客蹤影,連那日東跨院神秘的“押綱官”也如同人間蒸發,再無痕跡。但這種平靜,反而像一張拉滿的弓,弦繃得死緊,透著令人不安的壓抑。
崔?心知肚明,對手在滑州驛的出手,既是試探,也是警告。一擊不成,便暫時蟄伏,並非退縮,而是將殺機埋得更深。他索性也沉下心來,白日趕路時,多在車中翻閱隨身攜帶的河北路地理誌、邊防圖以及近年漕運、軍械相關的卷宗;夜晚宿驛,則與葉英台、周同、孟川等人推演可能遇到的狀況,細化應對之策。
葉英台手臂的傷已無大礙,她的話越發少了,多數時候隻是沉默地觀察,或是獨自調息練功。但崔?能感覺到,她那雙清冷的眸子,時刻保持著最高度的警覺,如同暗夜中蓄勢待發的母豹。她麾下的皇城司察子,已如蛛網般,悄無聲息地撒向前方更遠的州府。
慶曆七年三月廿一,午後,車隊抵達黃河北岸重鎮——澶州。
澶州,因百年前那場奠定宋遼百年和平的“澶淵之盟”而聞名天下。城池臨河而建,牆高池深,氣象森嚴。尚未入城,已能感受到濃鬱的邊鎮氛圍。城頭旌旗招展,兵士盔明甲亮,巡邏隊伍往來不絕。進出城門的除了商旅百姓,更多了許多身著戎裝的軍漢,甚至偶爾能看到髡發左衽、牽著駱駝的遼國商人,在宋軍兵士的監視下,繳納關稅,入城交易。
河北路安撫使司的衙署並不在澶州,而在更北的真定府。但澶州作為黃河防線的重要支撐,駐有重兵,設有高陽關路都部署等高級武職。崔?持節而來,身份非同小可,澶州知州、通判以及駐軍將領早已得到消息,在城門外恭迎。
儀式性的接風洗塵在所難免。知州設宴,席間觥籌交錯,言語間多是邊鎮艱苦、仰仗朝廷之類的套話。駐軍的幾位將領,對崔?這位“文帥”表麵恭敬,眼神中卻難掩審視與疏離。崔?從容應對,對邊防事務、軍需糧餉等問題對答如流,顯是下過苦功,倒也讓幾位老成持重的將領微微頷首。
然而,宴席散後,回到下榻的官驛,崔?屏退左右,隻留葉英台在房中,眉頭卻微微蹙起。
“感覺如何?”葉英台問,她換了身便於行動的深色便裝,正在擦拭雁翎刀。
“太乾淨了。”崔?走到窗前,望著澶州城內星星點點的燈火,“滑州之事,他們不可能不知。但今日席間,無人提及半句,仿佛那隻是不值一提的意外。澶州文武,應對得體,滴水不漏,反而讓人不安。”
“越是平靜的水麵,底下越是暗流洶湧。”葉英台歸刀入鞘,“我的人回報,我們入城前後,澶州幾家大車行、船行,都有不同尋常的貨物調動,雖是夜間,但動靜不小。而且,有兄弟在碼頭附近,嗅到過一股類似硝石混合硫磺的微弱氣味,轉瞬即逝,難以追蹤。”
“硝石硫磺……”崔?眼神一凜,“是火藥。軍械案的關鍵。看來,我們摸到邊了。”他沉吟片刻,“明日,我們明麵上按行程視察城防、漕運碼頭,你讓你的人,盯緊那幾個有異常動靜的車行、船行,特彆是夜間。還有,想辦法查查,澶州城內或左近,可有廢棄的官營工坊、磚窯,或者大型的私宅、莊園,能夠容納匠作之聲的。”
“明白。”葉英台點頭,身影一閃,已如輕煙般消失在窗外夜色中,自去安排。
崔?獨自在房中踱步。澶州,澶淵之盟的故地,如今卻可能成了軍械走私的樞紐之一,真是莫大的諷刺。這背後的網,究竟有多大?牽扯到澶州的文武官員嗎?那位看似圓滑的知州,還是那幾個目光精悍的邊將?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是周同與皇城司親從官約定的安全信號。
“大人,有信。”周同推門而入,壓低聲音,遞上一枚小小的、用火漆封口的竹管,“是陶大人通過工部自己的驛道,用最快速度送來的,指明要大人親啟。”
陶承良?崔?心中一動,接過竹管,捏碎火漆,倒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紙。紙上字跡極小,是陶承良特有的潦草筆跡,用的是隻有他們二人才懂的簡單密語。
“希仁兄台鑒:兄離京後,弟奉命清查將作監、軍器監近年物料支取、匠役調動存檔。發現一蹊蹺事:約自去歲始,有多批標注為‘試驗耗損’、‘舊械回爐’的精鐵、熟銅、硝石等物,賬目清晰,核銷無誤,但實際出庫記錄與倉廩留存略有出入,差額不大,然細水長流,累計頗巨。經手官吏皆稱按規程辦事,上有簽押。弟順藤摸瓜,發現這些‘耗損’物資,多數最終流向,竟都間接與河北漕運,尤其是澶州、大名府一帶的漕渠修繕、河堤維護項目關聯!然相關工程賬目亦完美無瑕。此間恐有‘鬼工’運作,將國之軍資,以工程耗材之名,巧妙轉移。另,查得一關鍵人名——郭順,原將作監老匠頭,精於弓弩與甲胄改製,於去歲告老,據稱返回河北惠州老家。然弟查惠州籍冊,並無此人近年歸鄉記錄。此人或為破解此案之鑰匙。望兄在河北留意。弟在京中,繼續暗中查訪,有消息再報。萬事小心。弟承良頓首”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信不長,信息卻極為關鍵!
“鬼工……漕渠修繕……郭順……”崔?指尖輕輕敲擊桌麵。陶承良果然心思縝密,從看似正常的朝廷物料流轉中,找到了軍械流失的隱秘渠道!將作監的“耗損”,通過漕運工程的項目洗白,最終流向不明。而那個消失的老匠頭郭順,很可能就是掌握核心技術、甚至負責改造混合軍械的關鍵人物!
惠州在真定府以南,並不在崔?此行計劃的主要路線上。但郭順此人,必須找到!
“周同。”
“在。”
“你立刻去請葉大人回來,就說有要事相商。另外,讓孟川選兩個絕對機警、熟悉河北地理的兄弟,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我有秘密差事交給他們。”
“是!”
片刻後,葉英台去而複返。崔?將陶承良的密信遞給她看。葉英台快速瀏覽一遍,眼中寒光一閃:“郭順……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在金明池案的卷宗裡提到過,那個將作監的匠頭趙四,曾是他的徒弟?”
“不錯!”崔?一擊掌,“線索連上了!趙四參與金明池機關,他的師父郭順,很可能就是軍械改造的技術源頭!找到郭順,就能撬開這鐵板一塊!”
“我立刻派人去惠州暗訪。”葉英台道。
“不,惠州可能隻是個幌子。郭順既然隱匿行蹤,絕不會輕易回籍貫地等著我們去找。”崔?走到河北地圖前,手指點在澶州,“信中說,物資流向與澶州、大名府的漕運工程關聯。郭順這樣的頂尖匠人,需要場地、設備、原料。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這些大型‘工程’的掩護之下,或者就在這漕運樞紐,澶州附近!”
他的手指沿著漕運河道移動,最終停在澶州城外東北方向,靠近黃河的一片區域:“這一帶,有多條漕渠故道、廢棄的碼頭、以及前朝留下的各種官營工坊遺跡。地形複雜,人煙相對稀少……”
就在這時,窗外夜空下,澶州城東北方向,極遠處,突然隱隱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地底悶雷,連腳下的地麵都微微震顫了一下!響聲過後,一切又歸於寂靜,隻剩下夜風和黃河隱隱的濤聲。
崔?與葉英台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
“什麼聲音?”葉英台凝神細聽。
崔?快步走到窗邊,望向東北方向,隻見那邊夜空依舊,並無火光或異樣。“不似雷聲,也不像尋常塌方,倒像是某種爆炸。”
深夜,異響,方向疑似漕渠工坊遺跡區域……
“看來,有人比我們更沉不住氣了。”崔?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葉大人,恐怕我們明日‘視察’的計劃要改一改了。今夜,或許就該去聽聽,這‘澶淵’之畔,到底埋著什麼秘密。”
葉英台握緊了雁翎刀:“我去準備一下。帶幾個好手,我們現在就出發。”
夜色深沉,澶州城的燈火在身後漸遠。崔?、葉英台帶著周同、盧俊峰以及四名皇城司好手,皆換上夜行衣靠,馬摘鸞鈴,人銜枚,沿著偏僻小路,向著東北方向那聲異響傳來的區域,悄無聲息地潛行而去。
風吹過原野,帶來泥土和河水的腥氣。遠處,黃河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如同巨獸的喘息。而那片黑暗籠罩下的廢墟與河道,仿佛一張巨口,正等待著探尋秘密的人自投羅網。
喜歡月照寒襟請大家收藏:()月照寒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