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內的火光,將眾人凝重而緊繃的麵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崔?的命令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空氣裡彌漫著未散的硝煙、血腥,以及一種更為沉重的、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葉英台的目光,在崔?說出“我隻帶周同和幾名邕江軍舊部”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她看著他被火光勾勒出的、略顯清瘦卻異常挺拔的側影,看著他緊握圖紙和令牌、骨節微微發白的手,心中那根始終繃緊的弦,驟然發出了一聲細微而尖銳的錚鳴。
他身邊隻留周同和那七八個邕州老兵?縱然周同沉穩乾練,那些邕州軍士也是百戰餘生的悍卒,可此去真定府,路途尚遠,敵暗我明,方才那“老賬房”已然逃遁報信,前路必有更多凶險埋伏,他一個文臣,不通高深武藝,龍泉劍再利,終究是禦賜的儀仗多於殺敵的利器。
無數個念頭在她冰冷的心湖中炸開,激起從未有過的、陌生的驚悸。這感覺,甚至比麵對沒藏呼月的彎刀、比身處皇城司暗無天日的刑房時,更為清晰,更為灼人。
但她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深深地、極快地看了崔?一眼,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刻入眼底。然後,她猛地轉身,玄色披風在洞口灌入的夜風中揚起一道凜冽的弧線。
“第一、第二隊,跟我走!備馬,輕裝,隻帶三日乾糧和弩箭!”她的聲音比平時更冷,更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瞬間穿透山洞的嘈雜,壓住了所有的聲響。被點到的十餘名皇城司精銳,包括那幾名先行探路的察子,立刻默然出列,動作迅捷如豹,開始檢查裝備。
她沒有再看崔?,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動搖那鋼鐵般的意誌。但她對正準備挑選人手的孟川,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極快地說了一句:“孟虞候,護好大人。他若少了一根頭發,我葉英台窮儘天涯,必取你項上人頭。”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冰錐,刺得孟川這鐵打的漢子,也不由得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挺直脊背,重重點頭。
葉英台不再停留,甚至沒有與崔?道彆,身影一閃,已率先衝出山洞,沒入外麵沉沉的夜色。十餘名皇城司好手緊隨其後,馬蹄聲在荒原上急促響起,迅速遠去,朝著大名府的方向,如同離弦的黑色箭矢。
山洞內,崔?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目光投向葉英台消失的洞口方向,那裡隻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呼嘯的風聲。他嘴唇微動,最終卻隻是幾不可聞地、極輕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消散在嘈雜的人聲和火把的劈啪聲裡,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孟川!”他收回目光,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
“末將在!”
“你帶十名左軍巡院的兄弟,押送郭順、郝大膀子及一乾人犯,帶上所有搜出的賬冊、圖紙、令牌,即刻啟程,走西邊官道,繞道邢州,再轉往真定府。路上務必小心,晝伏夜出,避開大路,偽裝成商隊。郭順是關鍵,務必保住他的性命。到了真定,將他秘密安置在……”他壓低聲音,對孟川耳語了幾句,交代了一個隻有他們二人知道的隱秘地點和接頭方式。
“末將明白!必不負大人所托!”孟川抱拳,眼中精光閃爍,顯然知道肩頭擔子之重。他立刻點齊人手,將依舊昏迷的郝大膀子捆紮結實,又對神情灰敗但已然認命的郭順略一點頭,示意手下小心看管,然後帶著沉重的物證和人犯,迅速從另一條小路離開。
山洞內頓時空曠了不少,隻剩下崔?、周同,以及盧俊峰帶來的那八名邕州老兵。這八人,是當年在邕州與儂智高血戰中幸存下來的精銳,後來一直跟隨盧俊峰,是崔?最核心的護衛力量。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身形並不特彆魁梧,但眼神銳利,氣息沉凝,如同一柄柄收入鞘中的利刃,不露鋒芒,卻透著經年血火淬煉出的殺伐之氣。
“周同,盧俊峰。”
“標下在!”
“清點我們剩下的車馬,丟棄不必要的輜重。我們輕車簡從,即刻出發,直奔真定府。走最快的官道,不必刻意隱匿行蹤,但需加倍警惕。”崔?快速吩咐,同時從懷中取出沈文漪所贈的錦囊,小心地將那卷要命的圖紙和北辰令牌放入其中,貼身藏好。
“大人,”周同略一猶豫,低聲道,“葉大人帶走了大部分好手,孟虞候也押送人犯走了,我們身邊隻剩這八九人是否太過行險?不如等葉大人或孟虞候那邊……”
“等不及了。”崔?打斷他,目光投向洞外黑沉沉的天際,那裡,啟明星已悄然升起,泛著清冷的光,“‘老賬房’已逃,對方已知事敗,必會瘋狂反撲,銷毀更多證據,甚至可能會對真定府那邊,或者朝中,采取更極端的行動。我們必須搶時間,在他們反應過來、布下天羅地網之前,趕到真定府,坐鎮安撫使司,才能調動官方力量,掌控局麵。人少,目標也小,行動反而更快。況且……”
他頓了頓,看向那八名如同岩石般沉默的邕州老兵,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卻充滿信任的笑意:“有盧大哥和諸位邕州的兄弟在,尋常宵小,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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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俊峰聞言,胸膛一挺,抱拳道:“大人放心!標下等必拚死護衛大人周全!當年在邕州,比這凶險十倍的陣仗,咱們也闖過來了!”
“好!”崔?不再多言,“收拾一下,半刻鐘後出發!”
夜色如墨,星月無光。通往真定府的官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像一條灰白的帶子,蜿蜒伸向北方未知的深淵。
三輛輕便的馬車,在八名邕州老兵四人騎馬在前開路,兩人在側翼,兩人斷後)的護衛下,沉默而迅疾地奔馳著。周同親自為崔?駕車,盧俊峰則騎馬跟在崔?車旁,目光如鷹隼,掃視著道路兩旁任何可疑的陰影。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官道上,隻發出沉悶的“嘚嘚”聲,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崔?坐在微微顛簸的車廂中,並未假寐。他閉著眼,腦海中卻飛速地梳理著自離京以來的所有線索:滑州驛的刺殺、澶州夜探、郭順的供詞、那張慶寧宮的圖紙、北辰令牌……碎片逐漸拚合,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陰謀輪廓。但還有許多疑團:北辰的真實身份?朝中何人主使或參與?遼國方麵具體是哪股勢力?他們的最終目標究竟是什麼?僅僅是為財,還是真有改天換日的野心?
還有葉英台,她此刻應該已經遠離澶州,正在追索那個“老賬房”的路上吧?大名府是北宋的“北京”,河北重鎮,權貴雲集,水更深。希望她一切順利。
就在他思緒翻騰之際,車廂外,盧俊峰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喝:“前方有情況!減速!”
馬車速度驟降。崔?掀開車簾一角,隻見前方約百步外的官道轉彎處,影影綽綽似有火光晃動,還傳來隱約的、壓抑的嗚咽聲和斥罵聲。
“大人,好像有人攔路設卡,正在盤查過往車輛,似乎在抓人。”在前麵探路的一名邕州老兵折返,低聲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