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手指還按在那盤黑色錄音帶的邊緣,蘇雪剛才提醒的那根斷裂的細線像根刺,紮在他的意識裡。他沒回頭,也沒追問可能的闖入者是誰。辦公室裡過分安靜,隻有頭頂空調出風口傳來持續卻輕微的震動聲,嗡嗡的,像是有人把呼吸壓在了喉嚨深處,再慢慢吐出來。
他沉默地將錄音帶推進那台老式播放器的卡槽,金屬部件咬合發出“哢噠”一聲輕響。按下播放鍵。
起初是一陣沙沙的空白噪音,電流聲混著磁帶轉動的微弱摩擦。幾秒後,一個熟悉的女聲突然切入,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喘息和壓抑的緊迫感:“工廠是假目標,真數據在……”
“轟——!!!”
一聲沉悶而劇烈的爆炸轟鳴毫無征兆地炸開,瞬間淹沒了後半句話,緊接著是持續、尖銳、幾乎要刺破耳膜的電子嘯叫和雜亂的撞擊聲。磁帶還在轉動,但後麵隻剩下斷斷續續、意義不明的噪音碎片。
陳默的手懸在暫停鍵上方,沒有立刻按下。他靜靜地聽著那令人不安的嘶鳴,持續了大約七八秒,才麵無表情地按下了停止鍵。雜音戛然而止,辦公室重新陷入一種更深的寂靜。他拔掉播放器的電源插頭,動作乾脆利落,然後打開倉門,取出那盤尚有餘溫的磁帶。
他起身,走向牆角的灰色保險箱。蹲下,轉動密碼盤,鎖舌彈開的機械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把那盤黑色的、承載著半句秘密和一聲爆炸的磁帶放了進去,關上厚重的金屬門,合攏,再次轉動密碼盤鎖死。
做完這些,他回到座位,手背無意識地貼上保險箱冰涼的外殼——金屬表麵竟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感。他收回手,坐回桌前,端起那個積著半圈褐色茶漬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水早已涼透,帶著隔夜的苦澀,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咽了下去。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墨藍色的夜空吞噬了最後一抹天光。樓道裡的聲控燈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次第亮起,那腳步聲不疾不徐,在他辦公室門口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幾乎難以察覺,但確實停了——然後繼續向前,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陳默放下杯子,陶瓷與木質桌麵碰撞發出“叩”的一聲輕響。他的目光投向保險箱的方向,嘴角忽然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幾乎沒有溫度的弧度。
“王先生,”他開口,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在寂靜的房間裡足以讓任何靈敏的拾音裝置捕捉到,“您安在空調管道裡的那個小玩意兒,該換電池了。錄音效果有點失真。”
說完這句,他沒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身體向後靠進椅背,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保險箱側麵的邊角。那裡,靠近底部與牆麵接縫的地方,有一圈極其細微、但在他眼中無比清晰的劃痕——金屬漆被某種薄而硬的工具撬過,留下了淺白色的印記。他記得很清楚,上周例行檢查時,那裡還是完好無損的。
他拉開右手邊的抽屜,取出一張空白的設備領用登記表,翻到背麵。拿起鋼筆,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停頓了兩秒,然後落筆,流暢地寫下一行字:
“港城三號碼頭,b區第三貨倉後門,淩晨兩點交接。”
字跡他刻意模仿了自己平時書寫技術參數時的風格——略有些潦草,但關鍵筆畫清晰有力。寫完後,他仔細地將紙張對折兩次,形成一個方正的小塊,然後隨手夾進桌麵上那本翻得邊角起毛的《無線電技術原理1980版)》裡,再把書放到辦公桌最顯眼、來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做完這個小小的“布置”,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繞到房間另一側的工具櫃前。他蹲下身,打開最底層的櫃門,從一堆蒙塵的舊儀器中,翻出一個巴掌大小、外殼漆皮剝落的老式指針電壓檢測儀。他對著儀器表麵吹了口氣,灰塵飛揚,然後用袖子擦了擦玻璃表盤。打開開關,裡麵的指針在零位附近輕微地、神經質地晃動著。
他拿著這個不起眼的儀器,從門口開始,沿著牆壁內側,慢慢地、一寸寸地移動,同時緊盯著表盤上指針的細微變化。經過文件櫃、暖氣片、壁畫……指針都隻是微微顫抖,屬於正常的背景電磁乾擾。直到他走到保險箱右側那麵看起來毫無異常的牆壁前,檢測儀的指針忽然明顯地、堅定地向右側跳動了一格,隨後又緩緩回落,但基線比在其他位置時明顯偏高。
不是牆內強電線路的乾擾那會有規律脈衝),也不是普通電子設備的輻射頻率不同)。這種特定頻段、強度微弱但穩定的信號特征……他在那個未來的記憶碎片裡檢索到了對應的信息——熱激活式微型追蹤器。一種依靠環境溫度變化啟動的被動裝置,通常設定一個閾值比如25或30攝氏度),一旦周圍溫度持續超過該閾值一定時間,內部的微型電路就會被激活,開始間歇性發送加密的位置信號。
他關掉檢測儀,將它放回工具櫃底層原處,順手把櫃門嚴嚴實實地關緊,仿佛那裡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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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座位,他翻開工作筆記本新的一頁,拿起一支削尖的鉛筆,寫下一行時間,然後在後麵記錄了三個數字:23.7c,24.1c,25.0c。這是過去半小時內,他放在桌角的那個簡易溫度計顯示的數據。清晰的上升趨勢。今天辦公室的暖氣片確實比往常燙手,下午走廊裡碰到的維修工也嘟囔過,說老鍋爐房水泵出了點問題,正在搶修,可能導致部分區域供暖不穩定。
巧合多得有點過分了。
他合上筆記本,金屬線圈發出輕微的“啪”聲。他抬起頭,目光掠過牆上那個走得有些慢的方形掛鐘。時針指向六點四十分。從他下午回到這間辦公室,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裡,沒有任何同事或學生來敲門找他,桌上的內部電話也一聲未響。
但他胸腔裡那種被無形之眼注視的感覺,卻越來越清晰。他知道,有人在聽。不止聽,可能還在看。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手腕和肩膀,然後走到窗邊,握住窗框的把手,用力向外推開一條約十厘米寬的縫隙。深秋夜晚的冷風立刻呼嘯著灌了進來,帶著遠處街道的塵土氣息和潮濕的寒意,瞬間衝淡了室內的暖意。室溫開始以可感知的速度下降。他沒有關上窗戶,而是將窗邊書架上的一摞厚重的過期技術期刊搬過來,斜靠在窗框內側,巧妙地擋住了大部分直接吹向室內的冷風,卻讓一股持續的、低溫的氣流恰好斜向吹過他的辦公桌區域,尤其是桌麵上那本夾著“密信”的舊書和待審批文件夾。
然後他坐回椅子,擰亮台燈。溫暖昏黃的光圈籠罩住桌麵一小片區域。他抽出一張空白稿紙,拿起繪圖尺和鉛筆,開始認真地畫一個簡單的濾波電路圖。畫到一半,他似乎對某個元件參數不滿意,眉頭皺起,停下筆,毫不猶豫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隨手丟進腳邊的廢紙簍。
他又重新抽出一張紙,這次寫的不再是電路,而是一份格式標準的《實驗設備采購申請報告》。內容極其普通:申請兩台新型示波器,一批不同規格的焊錫絲,還有五十雙防靜電乳膠手套。在“防靜電手套”這一項下麵,他用筆特意重重地劃了兩道橫線。
寫完報告,簽上名,他把它放進桌麵上那個標著“待審批”的紅色塑料文件夾裡,並且將文件夾調整到桌麵上最醒目、任何人一進來視線就會落到的位置。
完成這一切,他向後靠進椅背,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鏡片上因為室內外溫差而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他用襯衫下擺的內側仔細地擦拭鏡片,擦乾淨後重新戴上。世界再次變得清晰銳利。
他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那個沉默的灰色保險箱。
那盤磁帶還在裡麵。何婉寧那半句被爆炸切斷的話,也在裡麵。“工廠是假目標”——那麼,真目標是什麼?“真數據在”——在哪兒?被那聲該死的爆炸蓋住了。
他不相信那爆炸是意外。時機太巧,剛好卡在關鍵詞出口的瞬間。
何婉寧不會無緣無故、冒這麼大風險寄一盤實體磁帶來。她知道這種傳統載體有多容易被截獲、被破壞。如果她判斷必須用這種方式傳遞信息,那隻說明一點:她當時可能已經處在極端受限的環境下,這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或許也是唯一有機會送出來的通訊工具。
而且,她故意隻說了半句。這不是倉促間的失誤,更像是一種精心計算過的策略。她要讓截獲或聽到這盤磁帶的人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以為,最關鍵的下半句線索被爆炸掩埋了,從而把所有的注意力和資源都導向破解這“半句話”、或者尋找那“下半句”的方向上去。
可真正的線索,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那沒說出來的後半句?
他想起何婉寧過往來信的習慣。早期落款總是規規矩矩的“順頌商祺”,那是老一輩商人恪守的禮節。但在她父親去世、家族企業陷入內部爭鬥那段時間,她的落款突然變成了簡潔的“此致”,再無多餘的客套。從那時起,她做出的每一個商業決策和私下動作,都變得更為果決、淩厲,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
這一次,這盤語焉不詳、充滿噪音的磁帶,是不是她又一次運用了類似的障眼法?
他拿起鋼筆,在稿紙空白處寫下“假目標”三個字,又在稍下方寫下“真數據”。在兩者之間,他畫了一條粗重的斜線,代表那聲爆炸造成的斷裂與掩蓋。
如果“假目標”指的是她家族名下那個被各方盯上的工廠,那麼,“真目標”會是什麼?是她自己?是她掌握的真正技術核心?還是彆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東西?
他盯著這兩個詞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電光。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牆邊的資料架前,手指在一排排文件夾和圖紙中快速掠過,最終抽出一份稍顯陳舊的、藍色封麵的《港城東部工業區及港口布局詳圖》。展開泛黃的圖紙,他的目光迅速鎖定在標著“三號碼頭”的區域——那裡被人用紅筆畫了一個醒目的圓圈,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備注:“1981年9月關停,設備清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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