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未被收下的事，像一粒投入湖麵的石子，在衛凜心頭漾開圈圈漣漪。他將木盒鎖進床底暗格，每次看到那支親手雕琢的雛菊，指尖總會泛起微麻的觸感，像那日她叫住他時，眼中清亮的光。
北營的整頓日漸步入正軌，衛凜卻比往日更謹慎。他知道，外戚與皇後雖暫退，卻在暗處磨著刀，隻待他露出破綻。每日操練結束，他總會繞路經過永巷，遠遠看一眼西偏殿的燭火——那點昏黃的光，像寒夜裡的星，讓他緊繃的心弦能稍許鬆弛。
這日午後，青禾從外麵回來，手裡捧著一個竹編的小籃子，籃子裡裝著些新鮮的菱角，翠綠飽滿。“姑娘，這是衛大人讓人送來的，說是北營附近的池塘剛采的，讓您嘗嘗鮮。”
喵千歲正在案前臨摹父親的筆跡，聞言筆尖一頓，墨點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深色。她放下筆，看著那些菱角，指尖輕輕拂過竹籃的紋路——編得細密緊實，顯然是用心做的。
“他倒是有心。”她輕聲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青禾笑著剝了個菱角，遞到她嘴邊：“嘗嘗嘛，看著就甜。”
喵千歲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帶著池塘的清冽。她忽然想起冰原上的星屑，也是這樣帶著純粹的甜，隻是一個在寒域，一個在深宮，卻都讓人心頭微暖。
“青禾，取些我前日醃的梅子來。”她忽然道。
“送誰呀？”青禾眼睛一亮。
“你說呢？”喵千歲嗔了她一眼，耳根卻悄悄泛紅。
青禾笑著取來梅子，裝在一個小巧的瓷罐裡，又用絲帕仔細包好：“奴婢這就送去給衛大人！”
看著青禾輕快的背影，喵千歲回到案前，目光落在宣紙上那未寫完的字上——是父親劄記裡的一句話：“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她提筆蘸墨，在旁邊添了一行小字：“竹有節，水無聲。”
寫完，她將紙仔細折好，放進一個竹筒裡，遞給折返的青禾：“把這個也帶上，說是……練字的廢紙，讓他隨手丟了便是。”
青禾雖疑惑，卻乖乖應下。
衛凜收到梅子和竹筒時，正在校場檢查兵器。他打開瓷罐，酸甜的香氣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甲胄的冷硬。拿起竹筒，看到裡麵折好的宣紙，他指尖微頓，屏退左右，獨自走到帳內。
展開宣紙，父親的筆跡蒼勁有力，而旁邊那行小字，娟秀中帶著鋒芒，像她本人。“竹有節，水無聲”——他懂她的意思。竹有氣節，藏而不露；水至柔無聲，卻能穿石。是提醒，也是共勉。
他將宣紙小心收好，貼身藏在衣襟裡，像藏起了一份滾燙的秘密。拿起一顆梅子放進嘴裡，酸甜的滋味漫過舌尖，卻不及心頭那點暖意來得綿長。
幾日後，衛凜讓人送來一方竹製的硯台，硯台邊緣刻著細小的星紋，與她常看的星圖隱隱相合。喵千歲收到時，正在燈下看《兵法輯要》，她摩挲著那些星紋，忽然想起他銀甲上的冷光，嘴角忍不住彎了彎。
她沒有回禮，隻讓青禾送去一碟剛烤好的芝麻餅——是她照著記憶裡的方子做的，帶著煙火的香。
一來二去，無需言語，彼此的心意已藏在菱角、梅子、竹硯、餅香裡。像兩條並行的溪流，雖不交彙，卻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這日，新帝忽然召見衛凜，屏退左右後，開門見山：“衛凜，你覺得喵嬪如何？”
衛凜心頭猛地一跳，垂首道：“娘娘聰慧知禮，臣不敢妄議。”
“不敢妄議？”新帝笑了笑，目光銳利如鷹，“朕看你倒是對她很上心。北營的菱角，禦膳房的梅子，還有那方刻著星紋的竹硯……你以為，朕都不知道？”
衛凜的後背瞬間沁出冷汗，叩首道：“陛下明鑒！臣隻是感念太傅舊恩，對娘娘多有照拂，絕無半分逾矩之心！”
“朕知道。”新帝的語氣緩和下來，“你是個忠臣，也是個重情義的人。但你要記住，她是朕的嬪妃，是朕放在棋盤上的棋。你可以護她，卻不能……動不該有的心思。”
這話像一把無形的刀，懸在衛凜頭頂。他叩首更深：“臣謹記陛下教誨。”
新帝看著他緊繃的背影，忽然道：“太傅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
衛凜一怔，隨即道：“已有眉目，隻是關鍵人證還在邊關，一時難以押解回京。”
“嗯。”新帝點點頭，“儘快辦妥。朕也想知道，當年究竟是誰，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害死朕的恩師。”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讓衛凜心頭微動。或許，新帝對太傅，並非全無舊情。
離開禦書房時，衛凜的手心已全是冷汗。新帝的敲打像警鐘，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他與喵千歲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宮牆，更是君臣之彆，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傍晚，他依舊繞路經過永巷，卻沒有停留，隻遠遠看了一眼西偏殿的燭火，便轉身離去。藏在衣襟裡的宣紙，硌得胸口微微發疼。
喵千歲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那夜的燭火亮到很晚。她坐在窗前，看著那盆雛菊，手中摩挲著那方竹硯，指尖的星紋仿佛帶著刺，紮得她心頭發緊。
她知道，他們的默契與心照不宣，終究是藏不住的。新帝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們。
“姑娘，夜深了，睡吧。”青禾輕聲道。
喵千歲點點頭，吹熄燭火。黑暗中，她仿佛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更鼓聲，一聲又一聲，敲得人心頭發沉。
竹有節，水無聲。
她默念著這句話，將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更深地藏進心底。前路漫漫，她與他，能做的，唯有恪守本分，各司其職，在這深宮棋局中，繼續做彼此最堅實的後盾。
至於那些藏在菱角梅子、竹硯餅香裡的暗語，便讓它們隨著晚風，消散在寂靜的宮夜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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