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4日烏青鎮的第三日清晨，細雨如煙。李沐言推開枕月居的雕花木窗時，青石板上已浮起一層水光，倒映著黛瓦上垂落的淩霄花。身後傳來窸窣聲響，劉子怡正往藤編食盒裡碼放青團，張舒窈則對著銅鏡將長發綰成鬆散的發髻，露出頸後一小片白皙的肌膚——那裡有顆淡褐色的痣，像宣紙上無意滴落的墨點。
"老板娘說南柵的早市有現熬的藕粉。"劉子怡係緊食盒綢帶，指尖沾了抹艾草汁，"但再晚就收攤了。"
李沐言接過食盒，手指無意擦過她虎口處的繭——那是長期敲擊計算器留下的痕跡，今生在商場拚搏的勳章。三人共撐一把桐油紙傘出門時，張舒窈的康複支架輕輕磕在門檻上，發出清脆的"嗒"聲。
"小心。"李沐言本能地攬住她的腰，卻聽見劉子怡在身後輕笑："左邊第三步的條石有缺口，我昨晚就發現了。"
雨幕中的南柵像幅洇濕的水墨長卷。他們擠在斑駁的粉牆下分食一碗藕粉，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麵容。賣藕粉的阿婆打量著三人交疊的衣角，忽然用吳語嘀咕了句什麼，張舒窈的耳尖頓時紅得像簷下懸掛的燈籠。
午後雨勢漸歇，他們租了艘烏篷船往南潯去。船娘搖櫓的節奏驚起白鷺，水紋蕩開處，偶爾能看見青魚銀亮的脊背閃過。
"比規劃局的智慧沙盤生動多了。"李沐言望著兩岸倒退的枕水人家，突然被劉子怡按住了肩膀。
"彆動。"她拈起落在他衣領上的槐花，"你那邊曬。"說著便與張舒窈換了位置，讓腿傷初愈的姑娘坐在陰涼處。
船行至蘆葦蕩時，張舒窈忽然指著遠處："看！"
一座三孔石橋跨水而立，橋洞下竟有燕子築巢。李沐言摸出手機拍照，卻發現劉子怡的視線落在張舒窈被陽光鍍金的睫毛上，而自己的鏡頭也不自覺偏了方向。
"三位是去南潯訪古？"船娘突然開口，"小蓮莊的紫藤今年開得晚，眼下正好。"
水巷漸漸變窄，兩岸的騎樓廊柱上殘留著文革時的標語，又被歲月磨去了棱角。李沐言望著張舒窈俯身撩水的背影，恍惚看見前世的女兒在工地臨時板房前玩水盆的模樣。當一滴水珠濺到他臉上時，他突然抓住了身邊兩人的手腕。
"今晚彆回烏青鎮了。"他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劉子怡腕間的銀鏈——那枚芯片吊墜正貼著她的脈搏，"南潯有家老宅改的民宿，天井裡能看到整個銀河。"
船櫓攪碎了一池光影。
嘉業堂藏書樓的金絲楠木櫃門開合時，會發出琴弦般的嗡鳴。李沐言指尖撫過《永樂大典》的影印本，忽然聽見張舒窈在經部書架間驚呼："你們快來看！"
泛黃的《唐律疏議》殘卷旁，赫然躺著本民國時期的婚書，紙張脆薄如蟬翼。劉子怡湊近辨認墨跡："立約人...劉氏長女...與...張氏嗣子...共結秦晉之好？"
三人麵麵相覷，忽然同時笑出聲。窗外一陣風來，百年前的墨香與此刻的呼吸糾纏在一起。李沐言悄悄折了頁角——那裡有行小楷批注："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暮色爬上窗欞時，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家隱在巷弄深處的民宿。百年香樟的樹冠籠罩著整個天井，樹下的石桌上擺著房東準備的黃酒和菱角。劉子怡熟練地溫酒，蒸汽朦朧了她的眉眼；張舒窈則仰頭望著樹梢初現的星子，rehab支架倚在石凳邊，泛著冷光。
"我查過了。"李沐言突然打破沉默，"這顆是天琴座的織女星，旁邊那個光點是她的紡錘。"他指向星空的手勢像是在展示某種精密電路圖，"古人覺得紡錘轉得快，秋天就來得早。"
"就像你研發手機係統那樣？"張舒窈接過溫熱的酒盞，"拚命加速時間？"
劉子怡突然碰了碰他們的杯沿："敬織女。"她的目光掃過兩人，"敬所有不被世俗理解的相遇。"
黃酒入喉的灼熱中，李沐言想起前世獨自仰望過的無數個夜空。那時他以為人生就像單線程的代碼，直到命運給了他重寫算法的機會。
子夜的南潯陷入深眠，唯餘打更人的梆子在遠處回蕩。天井的竹榻上，三人裹著同一條雲錦薄被，銀河傾瀉在頭頂。
"其實..."張舒窈的聲音混著倦意，"我偷偷申請了哈佛的。"
夜風拂過天井，竹榻上的雲錦薄被微微滑落。張舒窈的話音落下時，李沐言感到劉子怡的身體明顯僵了僵。
"哈佛？"劉子怡撐起身子，月光映著她驟然繃緊的下頜線，"什麼時候定的？"
張舒窈蜷了蜷手指，康複支架在竹榻上輕叩一聲："上個月拿到錄取通知...本想等明年再告訴你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昨晚看著你們對我的愛，突然就..."
李沐言的手掌無聲覆上她微顫的指尖，拇指摩挲著那道為複健留下的繭。劉子怡突然傾身越過他，一把攥住張舒窈的腕子——芯片吊墜的棱角硌在三人相貼的肌膚上。
"留學一年。我就回來。"她嗓音沙啞說道。
張舒窈眼眶倏地紅了，撲進劉子怡懷裡時撞得李沐言悶哼一聲。他索性展臂將兩人一同摟緊，雲錦被下頓時亂作一團。劉子怡的發絲纏在他紐扣上，張舒窈的膝蓋無意頂到他腰間，三人呼吸交錯間，黃酒的甜香在體溫烘烤下愈發濃烈。
"我們會等你回來的。"李沐言低頭吻在張舒窈發頂，餘光卻看著劉子怡，"從燕京到波士頓，經北極圈隻要十四小時。我們會每個月過去看你。"他的手掌順著劉子怡的脊梁滑下，在腰窩處輕輕一按。
劉子怡咬唇瞪他，眼尾卻紅了。張舒窈仰起臉，睫毛掃過李沐言喉結："那...今晚能不能..."
未儘的話語湮滅在相貼的唇間。天井的香樟樹沙沙作響，蓋過了竹榻的吱呀聲。銀河傾瀉而下，將三個交疊的影子鍍上星輝，宛如古老婚書上那行褪色的批注——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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