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哈爾濱道外區，朱傳傑經營的“山東朱記貨棧”裡，正是一片繁忙景象。
貨棧院子寬敞，碼著一垛垛用油布苫蓋的貨物，多是關內運來的布匹、茶葉、日用雜貨，以及準備運往關外的山貨、皮子、藥材。空氣裡混雜著桐油、茶葉、乾草藥和牲口糞便的氣味。夥計們吆喝著號子，推著獨輪車或扛著大包，在賬房先生的指揮下，將新到的貨物分門彆類歸置到相應的庫房。
朱傳傑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藏青色棉布長衫，袖口挽起，正親自和兩個夥計從一輛剛卸完貨的馬車上搬下最後幾箱瓷器。他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跟在父兄身後、略顯文弱的朱家老三。幾年的曆練，讓他眉宇間多了商人的精乾與沉穩，皮膚也因常年奔波曬成了健康的麥色，隻是那眼神依舊溫和，透著山東人骨子裡的實在。
“輕拿輕放！這可都是江西細瓷，磕碰不得！”他一邊小心地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一邊叮囑旁邊的夥計。
箱子剛落地，他直起腰，習慣性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額頭。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貨棧大門口，一個熟悉卻顯得有些佝僂的身影，正扶著門框，微微喘息著向裡張望。
“乾爹？！”朱傳傑一愣，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快步迎了上去，“您這是咋了？！臉色這麼難看？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了？”
來人正是張垛爺。他已換了身乾淨衣裳，但臉色依舊蒼白，走路腳步有些虛浮，需要扶著門框和旁邊的貨架才能站穩。見到朱傳傑，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卻掩不住那份疲憊和虛弱：
“傳傑啊……沒啥大事。一會啊，你到……到我家來一趟。”
朱傳傑見他氣色不對，心中擔憂，但這會兒貨棧正忙，幾批貨等著驗收入庫，賬目也還沒厘清，他有些為難：“乾爹，您先回去歇著，我這兒正忙得腳打後腦勺……咋地？你是有啥急事兒？”
張垛爺看著他忙得額頭見汗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慈愛，有不舍，似乎還有些彆的。他笑了笑道：“咋？沒事……就不興你來看看我這老頭子啦？”
“不是，乾爹，我不是那意思！”朱傳傑連忙解釋，“那行，您先回去，等我忙完這一陣，立馬就過去！我順道’帶點好酒好菜，咱爺倆好好喝兩盅！”
“不用！”張垛爺擺擺手堅持，“我都……準備下了。你忙完，直接過來就成。”
這時，旁邊一個圓臉夥計湊了過來，笑嘻嘻地道：“垛爺，準備啥好吃的了？我也去沾沾光！”這是貨棧裡的夥計康子，年紀輕，嘴饞，平時和張垛爺也熟絡，常開玩笑。
平日裡總是笑嗬嗬、有時還故意從街上買零嘴逗這些小夥計的張垛爺，此刻卻一反常態。他轉過頭，看了康子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頗為冷淡道：
“我和傳傑有話說，沒你啥事。”
說完，不再看康子尷尬愣住的臉，也不等朱傳傑再說什麼，轉身慢慢朝貨棧外走去。背影在午後斜陽下拉得老長，顯得有些孤寂。
朱傳傑被他這反常的態度弄得一怔，心裡那點不安陡然放大。乾爹從來不是這樣待人的人，尤其是對這些常在一起走垛的夥計。他立刻意識到，肯定是出什麼大事了。
“乾爹！您等等！”朱傳傑連忙追出去幾步，“要不……我現在就跟您去吧！貨棧的事讓康子他們先盯著！”
張垛爺在貨棧門口停下，卻沒回頭，隻是抬起一隻手，朝後擺了擺，止住他的腳步：
“不著急。你忙你的正事。我……我到街裡，再去買身衣服。過一會，你再來……啊。”
買衣服？朱傳傑更困惑了。乾爹的衣服都是他和玉書媳婦定期給添置的，才剛開春，不年不節的，棉襖都沒脫幾天，怎麼突然又要買衣服？
他還想再問，張垛爺卻已邁步，混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那瘦削的背影很快就被淹沒，看不真切了。
朱傳傑站在貨棧門口，望著乾爹消失的方向，眉頭緊鎖，心裡七上八下。
康子也跟了出來，摸著後腦勺，一臉納悶：“垛爺這是咋了？我是不是哪句話說錯了，惹老爺子不高興了？可我也沒說什麼呀……還有，買什麼新衣服啊？老爺子平時最不講究這個。”
朱傳傑搖搖頭，他也想不明白。乾爹今天的言行舉止，處處透著古怪，那種平靜之下，似乎藏著某種沉重的東西，讓他隱隱感到不安。
“乾活吧。”他甩甩頭，暫時壓下心頭的疑慮，轉身回到忙碌的貨棧院子裡。畢竟，一大幫子人、一貨棧的夥計都指望著這生意，眼下還有一大堆實實在在的事情等著他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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