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儘時,金陵城的街頭悄然換了顏色。
往年此時,滿街多是臃腫的棉袍與深色的裘衣。而今,一種挺括的呢料大衣,成了最時興的裝扮。尤其是勳貴子弟,若無一件筆挺的“東大呢子”,簡直不好意思出門會友。
這陣風潮,起自軍中。
東大營校場,臘月廿八。
五千新軍列隊肅立,鴉雀無聲。他們身上不再是傳統的號衣戰袍,而是清一色的新式軍裝:
冬季常服是深灰色呢料,雙排銅扣,肩章挺括,腰身收得恰到好處。禮服則更顯莊重,領口鑲著紅邊,袖口三道金線。作訓服是耐磨的聚酯混紡,膝肘處加了補強。
最顯眼的,是那些百戶以上軍官身上的呢子大衣——羊毛混紡的料子厚實挺括,立領雙排扣,腰帶一束,襯得人肩寬腰細,英氣逼人。
朱棣騎馬巡視隊列,眼中閃著滿意的光。
“好!這才像大明的兵!”他勒住馬,聲音響徹校場,“舊式號衣,臃腫拖遝,騎馬射箭都礙事!你們看現在——利落!精神!”
隊列最前方,一位年輕百戶挺胸而立。他叫張武,原是燕山衛的老兵,新軍整編後升了百戶。此刻他摸著身上呢子大衣光滑的料子,心裡卻有些發虛。
因為他的頭上——是短發。
寸許長的頭發緊貼頭皮,露出整個額頭和耳朵。這在從前是要被爹娘罵作“不肖子孫”的。
“全體都有——”教官一聲令下,“脫帽!”
刷啦一聲,五千頂軍帽同時摘下。
陽光下,五千顆短發頭顱整齊劃一。有的還留著剛剃完的青茬,有的已經長出了一層。這場麵,震撼中帶著幾分怪異。
三天前,謹身殿內曾有一場激烈的爭論。
“短發?”朱高熾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姑父,這可不是鬨著玩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是千年古訓!軍中若是剃發,士林會怎麼說?百姓會怎麼想?”
王卓平靜地站在殿中,手裡拿著一份文書。
“殿下,您看看這個。”他將文書遞上,“這是京師衛所去年疫病統計。疥瘡、頭虱引發的皮膚潰爛、高熱,占非戰鬥減員的三成。長發不易清洗,梳篦難以除儘寄生蟲,在密集駐紮的軍營裡,就是疫病的溫床。”
朱元璋接過文書,眯眼細看。
“還有。”王卓繼續道,“戰場負傷,長發極易沾染汙物,增加傷口潰爛風險。平日訓練,汗水浸濕長發,不僅難受,更易滋生細菌……就是‘邪氣’。”
朱棣摸著下巴,忽然開口:“孤在漠北征戰,最頭疼的就是這個。將士們幾個月洗不了一次頭,虱子能在發髻裡做窩。有時兩軍對壘,對方陣前一撓頭,咱們這邊就知道——嘿,他們也癢。”
這話說得粗俗,卻實實在在。
“但剃發……”朱高熾仍在掙紮,“這觸及的是倫常根本啊。孔夫子說……”
“孔夫子還說‘因材施教’呢。”朱元璋忽然打斷了他。
老皇帝放下文書,緩緩站起身,走到殿中那麵巨大的銅鏡前。鏡中映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的頭發雖已花白,卻依然梳得整整齊齊,束在翼善冠下。
“王卓。”朱元璋沒有回頭,“後世之人,都留短發?”
“是。”王卓躬身,“男子多是短發,女子也有留短發的。乾淨、便利,已成尋常。”
“既然後世流行,可見此乃大勢。”朱元璋轉過身,目光掃過殿中三人,“潮流如江河,堵不如疏。三皇五帝之時,古人茹毛飲血;周公製禮後,束發右衽。發式衣冠,本就是會變的。”
他頓了頓,聲音沉穩如鐵:
“既然短發利於軍旅衛生、便於作戰,那就從軍中開始。至於士林議論——”老皇帝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嘴硬,還是將士的命硬。”
朱高熾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話。
他知道,朱元璋一旦拍板,便是定論。
於是有了今日校場這一幕。
朱棣騎馬行至張武麵前,忽然勒馬停下。
“你叫張武?”太子俯視著這個年輕的百戶。
“是!”張武挺胸應道,聲音微微發顫。
“剃了頭,感覺如何?”
張武愣了愣,下意識摸了摸後腦勺:“回殿下……剛開始覺著涼颼颼的,這幾日習慣了,倒覺得清爽。洗頭也方便,一瓢水就衝乾淨了。”
朱棣哈哈大笑,轉頭對身後的將官們說:“聽見沒有?清爽!一瓢水就乾淨!傳令下去,全軍剃發,每人發兩塊硫磺皂——那是駙馬爺特意給你們采購的好東西,祛虱止癢,比皂角強十倍!”
命令如山倒。
當日,東大營架起數十口大鍋,熱水滾滾。軍需官抬來一箱箱淡黃色的硫磺皂,散發著特有的氣味。剃頭匠排成一列,嚓嚓作響。
有老兵摸著蓄了多年的發髻,眼眶發紅。但軍令就是軍令,隻能閉眼坐下。
也有年輕士兵躍躍欲試——他們早就厭煩了梳頭盤髻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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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武是第一批剃完的。他坐在營房門口,用硫磺皂細細搓洗頭皮,泡沫豐富,衝水後那種從未有過的潔淨感,讓他忍不住長舒一口氣。
“百戶,真乾淨啊。”旁邊的小兵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傻笑,“俺娘要是見了,非得拿擀麵杖敲俺。”
“寫了信回去解釋。”張武擦著頭,“就說……這是皇命,為了打勝仗。”
軍營的變革,很快波及民間。
最先坐不住的是勳貴子弟。他們去東大營探親訪友,見了那些呢子大衣,眼睛都直了。
“這料子!這款式!”魏國公家的二公子徐膺緒拉著朱高熾不放,“大外甥,市麵上能不能買到?價錢好說!”
朱高熾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三日後,人民商場二樓新辟“軍品風尚”專櫃。貨架上掛著的,正是與軍官同款的呢子大衣——當然,去掉了肩章軍銜,但版型一模一樣。
開業當天,專櫃前擠得水泄不通。
“給我來一件!要三尺二的腰身!”
“我要兩件!一件藏青,一件深灰!”
“這料子……是羊毛?摸著厚實,穿著卻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