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剪燈》
雪在子時落得最靜,像給世界按了啞穴。
濰水下遊,老埠頭早被冰鎖,三條報廢的汽船斜插在雪裡,船身刷的“昭和”二字被霜啃得隻剩“口”字,像三張凍僵的嘴,合不上,也喊不出。
埠頭儘頭,立一根臨時電線杆,杆頂掛一盞“剪燈”——燈罩是廢鐵皮敲的,罩壁鑿一排三角孔,光漏出來,像雪夜被戳出幾個滾燙的星。
燈下,一人,一剪,一影。
那人叫顧小剪,二十二,公開身份是“祥德電料行”學徒,暗裡屬渤海交通站“最後一盞燈”小組,代號“剪口”。
他今夜的任務,簡單得近乎殘忍:
把“燈”剪掉——
不是滅,是剪;
讓光在半空斷成兩截,上一截給敵看,下一截給船艙裡那二十七個等消息的同誌。
剪斷之後,敵看見“安全”,同誌看見“啟程”。
僅此而已。
不爆,不燃,不流血。
隻讓光自己撒謊。
1950,電線杆北側的“雪棚”裡,偽巡江隊“濰西班”班長郎占山正帶人查燈。
郎占山原是土匪,後被收編,左耳缺半塊,傳說被他自己割下來下酒,故得號“郎半耳”。
他腰間彆的不是槍,是一柄德國造“線剪”,一尺長,絕緣柄,專剪電話線,也剪人脖子。
今夜,他奉濟南令:
“凡燈光忽斷忽續者,線後必有人,剪之,勿問。”
顧小剪在杆下聽見這話,抬頭看那盞“剪燈”,燈罩的鐵皮孔裡正漏出他的臉,像一張被星子釘住的通緝令。
他把長剪插進袖口,剪背貼著腕骨,冷得像給脈搏加一道閘。
2005,埠頭西南,傳來“賣燒酒”的梆子,三聲緩,一聲急。
顧小剪聽見,把棉帽往下壓,露出一截耳後皮膚——那裡刺一粒朱砂痣,像一粒凍住的血。
他抬手,用指背敲燈杆,節奏與梆子同:
三緩,一急。
燈罩裡火苗跟著顫,星子碎成屑。
雪棚內,郎占山猛地側頭,半隻耳在燈下照得通紅,像燒熱的烙鐵。
他拔線剪,帶人出棚,雪被踩得吱嘎,像給黑夜掰斷一根根細骨。
2015,顧小剪從工具袋裡摸出一截“啞線”——外表是尋常花線,內芯卻抽掉銅絲,灌滿細鹽與鋁粉,剪斷瞬間,鹽粉遇雪即溶,鋁粉暴露,三秒後氧化,生成一層灰白膜,膜外仍亮,膜內已盲。
他把啞線一端纏進燈座,一端捏在手心,像牽一條不會叫的狗。
郎占山帶人圍杆,手電光柱劈開雪幕,照得顧小剪睫毛都結霜。
“乾什麼的?”
“修燈,燈口鬆了,雪一砸就滅。”
“滅一個試試?”
顧小剪沒說話,隻把長剪揚起,剪口張開,像給黑夜開一道窄門。
郎占山笑,線剪也揚起,刃口閃著冰碴。
兩人隔著一盞燈,兩柄剪,雪在中間,像一場被推遲的決鬥。
2025,顧小剪先動——
剪口合攏,卻不是剪線,而是剪雪。
一截雪柱被攔腰剪斷,啪一聲砸在腳背,像給大地按了一次靜音。
郎占山愣神半秒,顧小剪趁勢把啞線遞過去,線頭在他掌心輕輕一蹭,鋁粉已暗燃,卻無煙,無光,隻一股極淡的金屬味,被雪壓住。
“班長,線斷了,你瞧瞧?”
郎占山低頭,線剪去夾,刃口剛觸皮,鋁膜完成氧化,外表仍是一截亮銅。
他皺眉,手電照了又照,最終把線扔回:
“趕緊修好,再滅,拿你是問!”
轉身,帶人回棚,雪被踩得更碎,像給黑夜嚼了一嘴玻璃渣。
2035,顧小剪把啞線重新纏好,抬眼望江麵——
三條廢船最外側那艘,船艙黑窗裡,忽然亮起一粒微火,火頭晃三下,暗一下。
是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