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壺遞語》
子夜後的飲馬川,風像一把鈍銼,來回打磨河麵的冰。冰層最薄處,裂出一線極細的“哢”,輕得像誰在心裡掰斷一根火柴。
那裂縫下,沉著一隻“冰壺”——外看是尋常陶罐,內膽卻鍍銅,灌滿煤油,封口塞一團棉紗,浸了鬆香,專用於水下點火。
冰壺的耳朵上,係一根頭發粗的麻線,線另一端拴在岸邊的冰錐縫裡,像給黑夜留一根會呼吸的臍帶。
岸邊蹲著的人叫杜小壺,二十整,公開身份“興隆貨棧”跑單,暗裡屬魯北“寒燈社”末班交通,代號“壺耳”。
他今夜的任務,簡單得近乎荒謬:
把“話”塞進冰壺,讓冰壺順水漂三十裡,漂到“鬼齒灘”——那裡礁石如牙,專咬船底,也專咬人。
灘頭暗樁“老齒”會撈起冰壺,拆封,點火,照完信,再把壺重新沉水,像給黑夜補一顆不會疼的牙。
僅此而已。
不爆,不燃,不流血。
隻讓水自己傳話。
0010,對岸“雪樓”——一座被日軍征用的磨坊,樓頂新架“夜航鏡”,鏡旁立一人,偽滿洲國江上警備隊“冰檢組”組長,喚做“雪啄”。
此人原是北大物理係肄業,專研低溫聲紋,能在零下三十度裡聽出冰下十厘米處有沒有心跳。
他腰間掛一隻“聽壺”——銅殼真空,壺嘴探出極細的麥稈,麥稈貼冰,像給大地插一根耳咽管。
今夜,他奉令:
“凡冰下傳出‘非自然水聲’,一律鑿冰取物,物到人走,勿留痕。”
杜小壺在岸這邊聽見“雪啄”二字,把棉耳罩往下拉,露出一截頸側青筋——筋上嵌一粒綠豆大的朱砂痣,像一粒凍住的血鈴。
0025,上遊飄來“打更冰車”——兩塊杉木板釘成筏,上立空油桶,桶裡燒炭,筏首敲鐵管,叮——叮——節奏兩慢一快。
杜小壺聽見,把冰壺抱在懷裡,像抱一顆不會哭的孩子。
他抬手,用指節敲壺肚,節奏與更聲同:兩慢一快。
冰層下,煤油受震,微晃,像給黑夜暗遞一次乳名。
雪樓那邊,雪啄猛地調轉夜航鏡,鏡筒追聲,像給雪地按下一枚冰冷的瞳孔。
0030,杜小壺把壺口棉紗再塞緊些,從懷裡摸出一張“語紙”——薄如蟬翼,卻用鱘魚膠刷了底層,入水不爛,遇火即蜷,蜷成灰後,灰上預寫的字會浮在火舌上,三秒才散。
紙上隻有三行:
“霜橋已斷
剪燈猶亮
明晚子時口外風隙”
他折紙成“魚脊”形,塞進壺腹,再灌進兩滴鬆節油,像給魚喂一粒會發光的餌。
隨後,他把壺身貼耳,輕搖——
咚。
像聽見自己的心跳被關進一隻銅棺材。
0038,雪樓探照燈橫掃,白光像一把冰刀,把河麵切成兩半。
杜小壺伏身,把冰壺貼胸,像給燈遞一具不會反光的影子。
燈掃過去,他立刻爬向冰沿,用冰錐在裂縫外又鑿一道“人”字形淺槽,槽底嵌一粒“鹽星”——氯化鈉與鎂粉捏成的微丸,遇水緩釋,十分鐘後,冰縫會沿“人”字自動延長,像給黑夜再刻一條會走路的疤。
鑿完,他把冰壺順槽口推下——
哢。
壺與冰撞擊,輕得像誰在心裡扣上一枚反鎖。
壺入水,麻線瞬間繃直,像給大地留一根會顫抖的弦。
0045,冰壺開始漂流。
表麵看,隻一線極細的水紋,像給雪夜撓一道不癢的痕;
水下,壺腹銅膽與冰摩擦,發出“嘶——嘶——”微聲,像一條不肯上岸的蛇在蛻皮。
雪樓頂端,雪啄把聽壺的麥稈貼冰,耳孔驟張——
他聽見那“嘶”聲,卻誤判為冰層自然應力,因聲頻低於二十赫茲,接近地脈,人耳幾乎不可聞,他卻以為是冰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