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煙辭》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升天前的最後一炷香,被北風掐斷在半空。
膠東深處,鬆嵐嶺。
嶺北背陰麵,有一孔廢炭窯,窯口被雪埋了半截,像誰把黑夜反扣在山上。
窯內,卻亮著一粒豆大的火,火頭舔一塊鬆煙墨,墨上蹲一個人。
那人叫許鬆煙,二十四,公開身份“德昌墨莊”製墨師,暗裡屬膠東“鬆火”尾號交通,代號“煙舌”。
他今夜的任務,簡單得近乎奢侈:
把“話”寫進一塊墨,讓墨自己碎,碎成灰,灰借風走,風把字帶給二十裡外的“紙鳶渡”——那裡有一隻等風的風箏,風箏肚裡塞一張薄棉紙,紙上預先刷了魚膠,灰落即粘,粘成字,字再被風讀一遍,讀完,風箏斷線,像給黑夜遞一封不會落地的信。
僅此而已。
不燃,不爆,不流血。
隻讓黑自己說話。
2310,窯外嶺道,日軍“冬檢班”巡邏隊踏雪而至,共五人,領隊的是憲兵隊特高課“煙跡手”佐久間弘,外號“墨狗”,專嗅鬆煙味,能在三裡地外分辨出哪一縷煙裡摻了人汗。
他腰間彆一隻“捕煙匣”——黃銅小箱,內嵌風機,箱口蒙絹,絹上塗鬆脂,煙過即粘,粘成紋,紋再被他拓在硫酸紙上,像給黑夜按一枚會留底的指紋。
今夜,他奉令:
“凡夜間冒鬆煙者,一律窯封、人捉、墨碎、灰揚,勿使一字走漏。”
許鬆煙在窯內聽見“墨狗”二字,把呼吸壓成一條線,像給肺加一道反鎖。
2320,嶺腳傳來“賣鬆脂燈”的搖鼓,彭——彭——節奏三急一緩。
許鬆煙聽見,用指甲彈墨坯,彈聲與鼓同:三急一緩。
墨坯受震,表麵浮起一層極細的煙絨,像給黑夜長一層不會說話的毛。
窯外,佐久間猛地抬手,巡邏隊止步,雪被踩得吱嘎,像給山按一枚枚生鏽的釘。
2330,許鬆煙把墨坯翻個身,露出底麵“硯槽”——一道極細的凹線,槽內早壓進一張“煙紙”。
紙用桑皮製,薄可透光,上寫:
“灶神上天口外風隙紙鳶渡卯時三”
字用鬆煙灰調魚膠寫,黑裡藏灰,灰裡藏黑,肉眼幾不可辨。
他把紙對折,再對折,折成“鬆果”形,塞進硯槽,用新墨封平,像給黑夜補一顆不會疼的痣。
隨後,他取“裂藥”——樟腦粉與乾冰屑各半,包一粒米大的棉球,嵌進墨背“氣眼”。
裂藥遇體溫即緩釋,三小時後,墨由內向外裂,裂成八瓣,像一朵遲到的黑梅。
2340,窯門被踹開。
佐久間帶人闖入,手電交叉,光柱像幾把冰刀,把窯內切成碎塊。
許鬆煙蹲在地上,手裡端一隻“鬆脂燈”——燈芯是他自己,火苗正舔他指尖,卻不見痛,隻見燈罩壁上一圈鬆煙,像給黑夜戴一副黑眼鏡。
“乾什麼的?”
“製墨,臘月二十三,送灶神,要墨。”
“墨呢?”
許鬆煙抬手,指墨坯:“剛壓好,沒乾,長官要不要拓個紋?留年味兒。”
佐久間眯眼,掏捕煙匣,開機,風機噝噝,像給黑夜插一根吸管。
墨坯表麵浮煙被抽走,在絹上拓出一朵模糊的雲,雲裡無字,隻有風。
佐久間盯三秒,揮手:“帶走。”
兩名偽軍上前,反剪手,推窯外。
雪撲在臉上,像給世界按一次冷敷。
0010,一行人到嶺口“望火台”——一座廢烽火台,台頂平,雪厚半尺。
佐久間命人把墨坯擺台心,四周架四隻“雪燈”——白鐵罐灌煤油,罩壁打孔,光漏出來,像給黑夜紮一排冰涼的針。
他取一隻小錘,錘頭鑲“墨刺”——精鋼三棱,專敲墨坯,一敲,墨裂,煙出,他再捕煙,拓紋,像給黑夜做一次冷解剖。
第一錘,墨坯隻裂微紋,無煙。
第二錘,裂紋深,仍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