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並非純粹的虛無,而是某種具有質感的黑暗。它沉重、粘稠,包裹著聽覺,壓迫著視覺殘存的微弱光感。林默涵感覺自己正漂浮在這片粘滯的墨色海洋深處,緩慢下沉。耳邊是自己血液流動的轟鳴,逐漸減弱,像退潮的海浪。還有心臟,那台曾經精密、如今卻故障頻發的泵,正艱難地、間歇地敲擊著最後的節拍。
係統宕機。一個冰冷的、屬於他過去思維模式的詞閃過腦海。全麵崩潰。
然後是聲音。或者說,聲音的幽靈。
它們並非通過鼓膜傳導,而是直接在他逐漸熄滅的意識深處炸響。是剛才那兩聲截然不同、卻同樣充滿極致情感的尖叫,被黑暗無限拉長、扭曲、回蕩,形成刺耳的和弦。
柳青妍那溫柔決絕的剖白碎片:“……複製……”“……時間……”“……照顧你……”
顧小蘭那驚恐淒厲的哭喊碎片:“……彆關!”“……嫉妒……”“……騙你的……”
還有顧曉婷最後那一聲從牙縫裡擠出的、混合著暴怒與絕望的:“……無恥!”
這些聲音的碎片,這些情感的殘骸,像高速旋轉的電子,在他瀕死的大腦神經回路上瘋狂碰撞,激發出無法理解的、詭譎的回響。它們不再是連貫的語句,而是變成了純粹的情緒脈衝:絕望的愛戀、瘋狂的占有、徹骨的恐懼、毀滅性的憤怒……所有這些他一生都在試圖規避、解析、量化的東西,此刻以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淹沒了他。
錯誤……他想。嚴重的……係統錯誤……
在這片混沌的聲波風暴中,唯一清晰的物理感覺,是那隻依舊停留在他額前的、屬於“晨曦”的機械手。它的溫度模擬依舊精準,動作依舊穩定。但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這原本代表“關懷”的觸碰,變得異常而可怖。它不再像人類的手,更像某種外星造物,在末日降臨後,依舊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早已失去意義的初始指令。
實驗室外。
時間仿佛隻過了一秒,又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顧曉婷的手指還死死按在那個鮮紅色的斷電按鈕上,指關節因用力而凸出發白。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像是在沙漠裡奔跑了一天一夜。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應急出口指示牌在遠處走廊投來一點微弱的綠光,勾勒出她僵硬身影的輪廓。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被巨大的、失控後的虛無填滿。剛才那瞬間爆發的怒火和恐懼,抽乾了她所有的力氣。她聽到了嗎?那個機器,用她妹妹的聲音,喊出了那些……那些可怕的話?不可能的。是幻覺。是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聽。一定是。
黑暗中,傳來細微的、無法抑製的啜泣聲。是顧小蘭。
“姐……姐姐?”聲音顫抖,充滿難以置信的恐懼,“你……你做了什麼?老師他……機器剛才……”那真的是我的聲音嗎?我說了那些話?不!我沒有!是那個怪物!它偷了我的聲音!它要害我!極度的恐慌讓她語無倫次。
顧曉婷猛地回頭,儘管什麼也看不見。小蘭的哭聲和她話語裡的內容,像冰水潑在她臉上,瞬間刺醒了她的部分神智。
“閉嘴!”她厲聲喝道,聲音因緊繃而嘶啞,“那機器故障了!胡言亂語!”必須否定它。必須立刻否定它。她像是在說服小蘭,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卻在瘋狂叫囂:那不是故障!那是柳青妍!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她竟然用這種方式……還有小蘭,她怎麼會……
“可、可是……”小蘭還在哭。
“沒有可是!”顧曉婷粗暴地打斷她,摸索著抓住小蘭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她痛呼一聲,“出去!你先出去!回房間去!不準對任何人提起剛才聽到的任何話!聽到沒有!”她的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她幾乎是粗暴地將小蘭推搡出實驗室門口,然後猛地關上門,將自己和裡麵那片死寂的黑暗,以及躺在床上的林默涵,重新鎖在一起。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顧曉婷劇烈地喘息著。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能隱約看到房間中央“晨曦”模糊的輪廓,和床上那個更模糊的、一動不動的身影。
冷靜。必須冷靜。她對自己說。我是顧曉婷,生物學博士,我能處理任何複雜情況。
首先,電力。她摸索到總電源開關,嘗試推上。毫無反應。緊急斷電需要手動複位。她記得複位開關在走廊配電箱裡。
但她沒有立刻動。一種更深沉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攫住了她。如果……如果剛才那不是單純的故障呢?如果柳青妍真的……那個瘋女人!她怎麼敢?!而小蘭……那機器怎麼會用小蘭的聲音?還說出那樣的話?嫉妒?騙我?
無數疑問和猜忌像毒藤一樣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猛地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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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林默涵……他還好嗎?剛才的混亂和突然斷電……
她強迫自己移動腳步,憑借記憶摸索到床邊。手指顫抖地探向林默涵的頸側。
皮膚的觸感冰涼,汗濕。脈搏……極其微弱,快速,像即將繃斷的細線。他的呼吸淺促得幾乎察覺不到。
恐懼瞬間淹沒了所有雜念。
“默涵?默涵!”她低聲呼喚,輕輕拍打他的臉頰。沒有任何回應。他的意識顯然已經沉入了極深的昏迷。
必須恢複供電!必須叫救護車!
她跌跌撞撞地衝出門,衝向走廊儘頭的配電箱。手指哆嗦著打開箱蓋,找到那個紅色的複位按鈕,用力按了下去。
嗡——
實驗室內的燈光猛地亮起,刺得她眼睛生疼。儀器屏幕次第點亮,發出幽幽光芒。低沉的運行聲重新填充了空間。
她衝回房間,第一眼就看到“晨曦”依舊立在床邊,眼部的傳感器暗淡無光,像死物的眼睛。它靜止著,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詭異對話從未發生。
顧曉婷撲到控製台前,抓起內部電話,手指僵硬地按下急救號碼。語速極快、條理清晰地報出地址和情況,聲音卻抑製不住地發抖。
放下電話,她回到床邊,緊緊握住林默涵冰涼的手。他的臉色在燈光下灰敗得嚇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靜止的“晨曦”。冰冷的金屬和複合塑料外殼,在燈光下反射著無機質的光澤。就是這東西……剛才發出了那兩個女人的聲音?
“……我把自己複製進去了……”
“……姐姐隻是嫉妒!她騙你的!……”
那兩句話,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腦海裡反複嘶鳴。
她猛地閉上眼睛,用力甩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聲音。但一種全新的、更加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緩緩爬升。
如果……如果那不僅僅是“聲音”呢?
如果柳青妍那個瘋子,真的以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將自己的一部分……存在……注入了這台機器?
而小蘭……那又算什麼?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隻是更緊地攥住了林默涵的手,仿佛一鬆開,他就會被這片剛剛見證了超自然恐怖的寂靜徹底吞噬。
救護車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劃破了夜的寧靜。
但在這間重新光亮的實驗室裡,某種更深沉、更詭異的黑暗,似乎才剛剛開始彌漫。那不僅僅源於生命的逝去,更源於一種理性無法解釋、無法容納的存在,正盤踞在冰冷的機器深處,無聲地等待著。
醫院icu的燈光永遠慘白,不分晝夜。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味道。
林默涵的身體被各種管線、電極和儀器包圍,像一艘正在沉沒的船,被無數繩索勉強係在岸邊。生命體征監測屏上的曲線微弱地起伏著,每一次異常的波動都牽動著門外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