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皇帝和百姓,永遠不可能真正平等。”
“但我們大明,能不能做到,讓天下所有的百姓,在麵對一個欺壓他的小吏,一個霸占他最後一點活命田的地主時,能有一個地方,去講理,能得到一份最基本的……‘公正’呢?”
公正!
相對平等!
這兩個詞,從馬皇後的嘴裡說出來,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它們不像“人人平等”那樣驚世駭俗,那樣虛無縹緲。
它們更具體,更溫和,也……更像是一條可以嘗試去走的路。
朱元璋呆住了。
他看著自己一臉認真的妻子,又看了看眼神裡重新燃起希望和希冀的兒子。
他那顆被現實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帝王之心,在這一刻,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動搖和茫然。
“公正……相對平等……”
他喃喃自語。
“這……這又要怎麼做?”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生長起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無比迫切地,想知道李先生那個故事的後續。
那個張麻子,到底是怎麼做的?
他真的失敗了嗎?
還是說,他用一種自己無法理解的方式,實現了某種程度的“公正”?
就在朱元璋心亂如麻的時候,馬皇後又幽幽地補了一刀。
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嘴角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
“重八啊。”
“你可彆忘了,李先生在講這個故事之前,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你這個皇帝啊……”
“有點雙標呢。”
朱元璋那張剛剛緩和下來的臉,再一次,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下去。
他心裡“咯噔”一下。
一個他之前刻意回避,但又始終像根刺一樣紮在心底的恐懼,被這句話,血淋淋地給勾了出來。
那就是李去疾之前對自家那幾個兔崽子的“預言”!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著身邊這個陪了他大半輩子的女人。
那眼神,不再是皇帝的威嚴,也不是丈夫的埋怨,而是一種……帶著幾分脆弱,幾分不安,甚至還有幾分可憐的求證。
“妹子……”
朱元璋的聲音有些發乾,他舔了舔嘴唇,艱難地開口問道:
“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李先生說得對?”
“咱家老二,將來真的會變成一個草菅人命的畜生?”
“老三……也會跟他一個德行?”
“還有老四那個混小子,他……他將來也真能乾出……某種大事來?”
說到最後,朱元璋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一個父親的恐懼,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馬皇後看著丈夫的眼睛,看著他眼底深處的惶恐與不安,臉上的那一絲笑意,也慢慢收斂了起來。
她沒有立刻回答。
車廂裡的氣氛,瞬間從剛才的學術探討,變得沉重而壓抑。
朱標坐在對麵,大氣都不敢出。
他知道,這已經不是在討論什麼治國方略了。
這是他爹娘,在麵對一個最殘酷的家庭問題。
過了許久,馬皇後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那一聲歎息,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卻讓朱元璋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重八。”
馬皇後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一開始,我也不信。”
她坦然地承認,“我剛聽到時,隻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那可是咱們的兒子,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肉,你怎麼養大的,我怎麼教的,我心裡一清二楚。他們小時候,雖然頑皮,但哪個不是懂事聽話的好孩子?”
“怎麼可能,會變成先生口中那副……那副禽獸模樣?”
朱元璋聽著,眼睛裡閃過一絲希望。
對啊!妹子你也是這麼想的!
可馬皇後的下一句話,就將他這絲希望,徹底碾碎。
“可是,重八……”
馬皇後抬起眼,目光變得無比嚴肅,直視著朱元璋的內心。
“我回來這車上,左思右想,越想……心越涼。”
“我發現,李先生說的那些,雖然難聽……”
“但,真的很有可能發生!”
“妹子!”朱元璋失聲喊道,他無法接受這個結論。
“你彆急,聽我說完。”馬皇後按住他那隻下意識攥緊的拳頭,目光裡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哀。
“重八,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一旦坐到皇位上,一個人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漢武帝嗎?雄才大略,千古一帝吧?他晚年呢?逼死自己的太子,殺了多少無辜的人?”
“你還記得唐太宗嗎?貞觀之治,那是何等的聖君明主?他晚年呢?還不是大興土木、奢華淫逸,做了一些糊塗事?”
隨著馬皇後的訴說,朱元璋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因為他知道,妻子說的,全都是史書上板上釘釘的事實。
“連他們那樣的英雄人物,手握天下權柄久了,到了晚年都難免會犯糊塗,會變得猜忌,變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