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克仁隻覺得腦子裡那點存貨,算是徹底倒乾淨了。
一片空白。
嗡嗡作響。
朱標那句輕飄飄的“教我”,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把他所有的尊嚴、學識、驕傲,全都壓成了齏粉。
教你?
我教你什麼?
我拿什麼教你?
四書五經裡寫了鐵怎麼變成銅了嗎?《春秋》裡注解過膽水是個什麼玩意兒嗎?
沒有!
一個字都沒有!
孔克仁僵在原地,一張老臉從紅到紫,又從紫到白,最後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哆嗦嗦,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像個脫光了衣服被扔在鬨市口的小醜,周圍所有的目光都變成了尖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他身上。
尤其是朱標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簡直比刀子還鋒利。
完了。
今天這人,是丟到姥姥家了。
整個偏殿,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這位陷入石化狀態的孔祭酒,氣氛尷尬得能用腳趾摳出一間地窖。
就在孔克仁感覺自己快要原地的時候。
一個聲音,救了他。
“殿下,此事……古已有之,或非殿下獨創之奇術。”
人群中,一個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官員走了出來,對著朱標深深一揖,不卑不亢。
此人名叫王翰,翰林院的編修,平日裡最喜讀些雜書,此刻見孔克仁這位大明讀書人的頭頭快要被公開處刑了,隻能硬著頭皮出來解圍。
孔克仁猛地回過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涕零地看向王翰。
好啊!
我就說嘛!
我儒家讀書人怎麼可能答不出這問題!
朱標麵露微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哦?王翰林請講。”
王翰愣了一下,沒想到朱標這位大皇子居然認識自己,知道自己姓王,心中一陣感動。
他頓時有些猶豫,該不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擔心這會影響朱標的顏麵。
但看到朱標的眼神,王瀚有種感覺,
大皇子在鼓勵我說出來?
定了定神,王瀚還是朗聲說道:
“臣曾於古籍中讀到,《神農本草經》有載,‘石膽……能化鐵為銅’。前宋更有《浸銅要略》一書,詳述以膽水浸鐵,煉化赤銅之法。朝廷早已用此‘濕法煉銅’,由來已久,歲課頗豐。故而……故而此事,乃是古人智慧,並非……並非煉丹仙術。”
他這話一說出來,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原來如此”的低語。
哦——
搞了半天,不是什麼仙法啊。
是老祖宗玩剩下的東西。
不少官員瞬間鬆了口氣,看向朱標的眼神,也從剛才的驚懼,變回了審視。
鬨了半天,您就是拿個我們不知道的舊聞,在這兒故弄玄虛?
孔克仁簡直是如蒙大赦,差點就要抱著王翰親一口了。
他腰杆瞬間就直了!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又恢複了那種“爾等小輩,還需學習”的夫子做派,急忙附和道:
“不錯!王翰所言極是!此乃雜學末流,上不得台麵,我等儒者,日夜鑽研的是聖人大道,是治國安邦之策,豈會於此等小道上耗費心神?不知,亦是常情!”
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我不知道,不是因為我無知,而是因為我不屑於知道!
這邏輯,完美!
李善長在旁邊捋著胡子,眼觀鼻,鼻觀心,心裡暗笑。
這個孔克仁,彆的本事沒有,挽尊的能耐,倒是一等一的。
大部分年輕官員都覺得,大皇子被人戳破了把戲,就算不惱羞成怒,也要顯露怒氣。
但朱標聽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對著王翰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王編修博聞強識,我心甚慰。”
他先是誇了一句,讓王翰受寵若驚,微微臉紅。
緊接著,朱標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銳利,直指問題的核心。
“但,王編修,以及諸位。”
“古籍隻記其‘然’,未記其‘所以然’。”
“你們隻知‘鐵入膽水可成銅’這一現象,卻不知其內在本質。此乃知其表,而不知其裡。”
“這,便是格物院與諸位不同之處。”
此言一出,剛剛緩和下去的氣氛,再次變得微妙起來。
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
這有什麼區彆嗎?
就在孔克仁準備再次辯駁“君子不器”的大道理時,他身後,又一個愣頭青沒忍住。
都察院的年輕禦史趙勇,一個還沒變成老油條,依舊剛正不阿的新人噴子,直接出列,梗著脖子反駁道:
“殿下此言,臣不敢苟同!”
孔克仁心中一喜。
好!來得好!
這幫聚集起來的小老虎,果然年輕氣盛,個個都敢衝鋒陷陣!
這下好了,自己不用再當出頭鳥了。
隻聽趙勇慷慨陳詞:
“殿下,探究這些‘奇技淫巧’的所謂本質,又有何用?隻要知曉其法,能為國所用,便已足夠!追根究底,豈非舍本逐末,浪費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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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
“農民種地,難道還需探究四時輪轉、節氣變化的道理嗎?隻需按照老祖宗傳下的時令耕種,便能豐收!”
“工匠造船,難道還需探究木頭為何能浮於水麵嗎?隻需依照圖紙,便能造成堅船!”
“知其法,用其利,富國強兵,足矣!何必鑽此牛角尖!”
這一番話,說得是擲地有聲,引得不少官員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