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輪椅上的三年
老根的輪椅碾過村口青石板路時,總會驚醒趴在牆根打盹的老黃狗。狗抬起眼皮瞥他一眼,尾巴有氣無力地掃掃地上的蒼蠅,又把頭埋回爪子裡——這三年,它早就看慣了這個右半邊身子僵硬如木的男人,被兒媳婦推著,每天在日頭偏西時挪出村口,再在暮色四合時挪回來。
“三叔,今兒風大,還去後坡?”賣豆腐的王二趕著驢車經過,黃銅鈴鐺在風裡叮當作響。驢車濺起的泥點落在輪椅的輪胎上,老根卻沒像往常那樣掏帕子去擦。
“去。”他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右嘴角歪著,說話時左邊臉使勁,右邊卻紋絲不動,這是三年前從房梁上摔下來的後遺症。那天他正給新房上梁,踩著的木梯突然散了架,他像袋沉重的土豆砸在院心的青石板上,醒來後右邊身子就再沒聽使喚過。
兒媳婦秀蓮把薄毯搭在他腿上,粗糲的手指蹭過他膝蓋上的舊傷:“爹,要不今兒不去了?預報說後半夜有雨。”她的圍裙還沾著麵粉,剛蒸好的槐花饃在竹籃裡冒著熱氣。
老根沒接話,隻是擰動車閘,輪椅緩緩向村西頭的小路滑去。秀蓮歎了口氣,把竹籃掛在輪椅扶手上:“饃放這兒了,涼了就彆吃了。”她看著公公佝僂的背影,輪椅碾過碎石子發出的“咯噔”聲,像敲在她心上。
後山坡的路是老根年輕時領著村民修的。那時候他是村裡的壯勞力,能背著百斤重的石頭走三裡地。現在路兩旁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一片,輪椅碾過花叢,帶起的香氣嗆得他直咳嗽。
“老根?又來啦。”放羊的老李頭蹲在歪脖子槐樹下抽煙,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你說怪不怪,這槐樹自打你摔了,就沒再結過槐米。”
老根抬頭看那棵歪脖子槐。樹皮上還留著他年輕時刻的記號,一道是大兒子出生,一道是蓋瓦房,最後一道刻在三年前,是準備給小孫子娶媳婦蓋新房。如今那些刻痕裡積滿了塵土,像一道道乾涸的淚痕。
他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老李頭幫他點燃。煙霧嗆得他直皺眉,卻舍不得掐滅——這是村裡小賣部最便宜的煙,兒子每周給他買兩盒,他總省著抽。
“秀蓮對你沒得說。”老李頭磕磕煙袋鍋,“昨天我看見她給你擦身子,擦得比伺候她親爹都仔細。”
老根的嘴角扯了扯,沒說話。他知道秀蓮好,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他翻身,夜裡要醒三四次幫他挪姿勢,可他寧願自己能爬,也不想看兒媳婦那雙總是帶著紅血絲的眼睛。
太陽落山時,他擰動車閘停在槐樹下。遠處的田野裡,收割機正在收麥子,轟隆隆的聲響裡,他仿佛聽見自己年輕時打麥的號子。輪椅的刹車突然“哢噠”響了一聲,他低頭去看,發現輪軸上纏了圈野菊藤,黃燦燦的花貼著鐵皮,像圈卑微的裝飾。
他試圖用右手去扯,胳膊卻隻抬到胸口就墜了下來,像掛著塊鉛。三年來,這隻胳膊就沒聽過使喚,連端碗都得用左手托著。他改用左手,笨拙地解著藤蔓,手指被刺紮出了血珠,滴在花瓣上,紅得刺眼。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從樹林裡傳來。老根抬頭,看見暮色裡竄出個黃乎乎的影子,瘦得皮包骨頭,嘴角掛著白沫,正是村裡瘋了好幾天的那條野狗。
第二節:瘋狗的獠牙
野狗的出現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潭。它站在離老根三米遠的地方,夾著尾巴,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吼,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老根的第一反應是摸輪椅側袋裡的拐杖。那拐杖是兒子用棗木做的,頂端包著層鐵皮,平時用來扒拉擋路的石子,此刻卻成了他唯一的指望。可他的右手剛碰到拐杖,就被一陣鑽心的麻癢攫住,胳膊像不屬於自己似的耷拉下來。
“滾開!”他用左手抓起拐杖,使勁往地上戳,“哐當”的聲響在寂靜的山坡上格外刺耳。可野狗隻是往後縮了縮,眼睛裡的紅血絲卻更密了,像兩團燃燒的鬼火。
這狗在村裡瘋了快一個月了。先是咬死了張寡婦家的雞,後來又咬傷了放牛的二柱,村長組織人搜了好幾次,都沒抓到。沒想到會在後山坡遇上。
老根擰動車閘想往後退,可輪椅像被釘在了地上——剛才解藤蔓時,他不小心把刹車鎖死了。他慌亂地去掰刹車,左手忙亂中碰倒了竹籃,槐花饃滾了一地,被風吹得滾向野狗。
野狗嗅了嗅地上的饃,突然猛地撲了上來!
老根隻覺得右腿一陣劇痛,狗牙像錐子似的紮進褲腿,透過布料剜進肉裡。他下意識地用左手去推,卻被狗一口咬住了袖子。粗布襯衫瞬間被撕開個大口子,尖牙擦著胳膊肘劃過,帶起一串血珠。
“救命!”他嘶吼著,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可這時候的後山坡,除了歸巢的鳥雀,連個鬼影都沒有。兒媳婦回娘家了,兒子在鎮上打工,就算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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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鬆開口,退到幾步遠的地方,盯著他嗚嗚低吼。老根看見自己的褲腿滲出暗紅的血,順著輪椅的金屬支架往下滴,在地上彙成小小的溪流。恐懼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他想起三年前從房梁上摔下來的瞬間。當時他抓著根椽子,身子懸在半空,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摔!可最終還是重重砸在地上,醒來後就成了癱子。這三年,他總在想,如果當時再用點勁,是不是就能抓住旁邊的柱子?
野狗又撲上來了!這次它跳得更高,前爪搭在了輪椅的扶手上,腥臭的氣息噴在老根臉上。他看見狗眼裡映出自己扭曲的臉,右半邊僵硬如木,左半邊因恐懼而抽搐。
就在狗嘴快碰到他脖子的瞬間,老根的左手摸到了輪椅底下的半截磚頭——那是他早上出門時,特意放在那兒用來墊輪子的。他用儘全身力氣,把磚頭砸向狗腦袋!
“嗷嗚!”野狗被砸中了耳朵,痛得往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出更凶狠的咆哮。老根趁機去掰刹車,可越急越掰不開,手指抖得像篩糠。
野狗再次撲上來,這次它直接咬住了老根的左胳膊。劇痛讓老根眼前發黑,他仿佛聽見骨頭摩擦的聲音。恍惚中,他看見狗的眼睛裡有自己的影子——那個坐在輪椅上,眼神渾濁,連吃飯都要靠人喂的癱子。
“我不能死!”一個念頭猛地竄進腦海。他想起秀蓮每天端屎端尿的樣子,想起兒子在病床前掉的眼淚,想起自己還沒抱上小孫子……這些念頭像火星,瞬間點燃了他胸腔裡的什麼東西。
他沒有再去推狗,也沒有再呼救。他深吸一口氣,不是用嘴,而是用鼻子,像年輕時扛著石頭爬坡那樣,把氣憋在丹田。然後,他猛地一使勁——不是用手,是用腰。
那股勁來得突然又猛烈,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順著脊梁骨往上衝。右半邊身子先是一陣劇痛,像有無數根針在紮,跟著是麻,然後是久違的知覺!他感覺右腿的肌肉在收縮,膝蓋在彎曲,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托著他。
在野狗再次撲來的瞬間,老根竟然撐著輪椅扶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第三節:站起來的真相
野狗愣住了。它大概從沒見過癱了三年的人能突然站起來,懸在半空的爪子僵住了,喉嚨裡的低吼變成了嗚咽。
老根本人也懵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右腿,那隻三年來隻能耷拉著的腳,此刻正踩在地上,雖然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卻實實在在地支撐著身體。膝蓋傳來的刺痛讓他清醒——這不是夢。
他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右腿像灌了鉛,每動一下都像有刀子在割肉,可他還是梗著脖子,死死盯著那隻瘋狗。他的頭發被冷汗浸濕,貼在額頭上,臉上分不清是血還是汗,眼神卻亮得嚇人。
瘋狗大概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又或許是被老根眼裡的狠勁震懾,夾著尾巴往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出怯懦的嗚咽。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人聲——是找他的秀蓮和村民。
“爹!”秀蓮的哭喊聲由遠及近,她提著鐮刀,身後跟著七八個拿著鋤頭扁擔的村民。當他們看見站在輪椅旁的老根時,都驚呆了,鋤頭扁擔“哐當”掉在地上。
瘋狗見狀,夾著尾巴轉身就跑,很快消失在樹林裡。
直到這時,老根才感覺腿一軟,“咚”地坐回輪椅上。右腿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他低頭看見褲腿的破洞裡,血還在往外冒,混著泥土和草屑。
“爹!你咋樣?”秀蓮撲過來,手忙腳亂地想給他包紮,卻發現自己手抖得連布條都拿不住。旁邊的老李頭掏出煙袋鍋,哆哆嗦嗦半天沒點著火:“老根……你剛才……站起來了?”
老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他看著自己的右腿,那隻剛剛還能站立的腳,此刻又恢複了僵硬,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村裡人把老根送回了家。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全村。二嬸子提著雞蛋跑來看,摸著老根的腿直咂嘴:“肯定是老天爺顯靈了!老根你命不該絕啊!”村醫也來了,翻來覆去檢查了半天,最後撓著頭說:“邪門了,神經壓迫三年,肌肉早該萎縮了,咋還能突然站起來?”
兒子連夜從鎮上趕回來,帶著老根去縣醫院做檢查。ct片子拍了一堆,醫生拿著片子研究了半天,最後說:“從片子上看,神經壓迫確實存在,理論上不可能站立。或許是……應激反應?”
“啥叫應激反應?”兒子急著問。
“就是極度危險時,身體爆發出的潛能。”醫生推了推眼鏡,“不過這隻是暫時的,要想徹底恢複,還得長期康複訓練。”
回家的路上,老根一直沒說話。車窗外的田野一閃而過,他想起年輕時在地裡乾活的樣子,想起摔下來那天的疼痛,想起剛才站起來的瞬間——那股從心底湧上來的力量,好像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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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來看他時,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他是被野狗嚇通了經脈,有人說他是積德行善感動了菩薩,還有人說那瘋狗其實是來報恩的,用咬一口的方式幫他打通了氣血。
老根隻是聽著,不說話。每天早上,他會悄悄試著抬右腿,雖然還是隻能抬到膝蓋,但他能感覺到肌肉在動,不像以前那樣毫無知覺。秀蓮發現後,偷偷抹了把眼淚,第二天就去鎮上買了本康複訓練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