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的呼吸猛地一滯,手裡的裝裱刀差點掉在地上。他一直以為曼琪離開是因為陸明卷走了錢,覺得他“識人不清”,甚至怪過她“拜金”,卻沒想過她或許知道得更多——知道他賣畫,知道他瞞著所有人幫陸明,知道他總把彆人的難處扛在自己肩上。周航看著他的反應,繼續說:“曼琪去年生二胎時大出血,昏迷前還念叨你的名字,說對不起你,當年沒給你解釋的機會,怕你為了她,一輩子都活在彆人的麻煩裡。”
走出畫室時,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鋪滿梧桐葉的小路上,像條金色的地毯。陳硯拐進街角的花店,買了束白菊——明天是陸明母親的忌日,每年他都會去墓園看看,隻是以前帶著怨氣,現在心裡卻隻剩平靜。他想起老太太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阿硯,人這一輩子,就像塊硯台,得經得起磨,磨掉了棱角,才能養出好包漿。”
文玩店的燈還亮著,陸明正蹲在地上,用細砂紙打磨塊硯台的邊角料,動作小心翼翼,像在嗬護什麼寶貝。看見陳硯進來,他慌忙站起來,手裡的砂紙“啪”地掉在地上,臉漲得通紅:“陳哥,我……我把張總那塊田黃的染色去掉了,您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陳硯接過石頭,在燈光下慢慢轉動。褪去染色的石麵露出細密的紋理,雖然不是頂級田黃,卻是塊不錯的壽山芙蓉石,通透溫潤。“明天跟我去趟墓園。”他把石頭放在博古架上,和祖父的端硯擺在一起,“給你媽磕個頭,她最盼著你好。”陸明用力點頭,眼睛亮得像有光,嘴角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
第四節:硯台裡的真相——墓園與u盤
芒種的蟬鳴鑽進墓園的柏樹林,聒噪卻不煩人。陳硯把新修的歙硯放在陸母墓前,硯底刻著個小小的“明”字,是陸明的小名,筆畫圓潤,是他特意磨平了棱角刻的。陸明跪在青石板上,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磕了三個頭,額頭都紅了,卻沒停下,眼淚混著汗水滴在墓碑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媽,我錯了……”他的哭聲混著蟬鳴,在墓園裡回蕩,“我不該卷走陳哥的錢,不該讓您為我操心,不該……不該讓您帶著遺憾走……”
陳硯站在一旁,望著墓碑上老太太的照片——照片裡的老人笑得慈祥,穿著件藍色的斜襟衫,是曼琪當年給她買的。2008年那個雨夜,老太太攥著他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布包,裡麵是她攢了一輩子的養老錢,有整有零,一共十五萬。“明兒不懂事,他爸的手術費,我這兒有這些,你先拿去給曼琪買房,彆讓孩子們因為錢鬨彆扭。”當時他沒要,第二天就聯係了畫廊,把準備參加全國美展的三幅山水畫低價賣了,湊夠了二十萬,本來想婚禮後給陸明,沒成想錢先被陸明卷走了。
“陳哥,其實當年……”陸明抹了把臉,從懷裡掏出個褪色的牛皮信封,信封邊角都磨破了,“這是曼琪當年托我交給你的,說要是我還有臉見你,就親手給你;要是沒臉,就把它燒了。”
陳硯接過信封,指尖有些顫抖,拆開後,裡麵是張曼琪的素描——畫的是他在畫室裡研墨的樣子,他穿著白色的襯衫,低著頭,手裡握著墨錠,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硯台上,細節逼真得像照片。素描的落款日期是2008年6月18日——正是他發現錢被卷走的那天。背麵寫著行小字,是曼琪娟秀的字跡:“阿硯,我知道你把畫賣了,也知道你沒告訴陸明。可我怕了,我怕這種處處替彆人著想的日子,哪天會把你拖垮,我不想你為了我,一輩子都活在彆人的負擔裡。”
陳硯的指尖在字跡上反複摩挲,紙麵的粗糙感像曼琪當年梳過他頭發的木梳,帶著熟悉的溫度。他突然想起2010年在醫院撞見曼琪時,她下意識護住肚子的動作,那時的陽光落在她臉上,沒有怨恨,隻有種釋然的溫柔——原來她不是不愛,是太愛,愛到寧願自己離開,也不想成為他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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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墓園時,陸明突然停下腳步,聲音低沉卻堅定:“張總那批‘古董’都是假的,我已經報警了。”他的拳頭攥得發白,指節都泛了青,“他還想拉我一起騙市博物館,說有批‘宋代青銅器’,能賺筆大的,讓我幫他偽造鑒定報告。”
陳硯的腳步頓了頓,心裡“咯噔”一下。他想起上周張總來文玩店,手裡拎著個錦盒,打開裡麵是件“漢代錯金銅器”,說想請他“修複”一下,還暗示“修複好了,報酬足夠買下半條街的鋪麵”。當時他隻說“手藝不到家,怕毀了寶貝”,沒再多問,現在想來,張總說的“修複”,根本是偽造。
“我把他跟我的聊天記錄、假古董的照片都備份了。”陸明從包裡掏出個銀色的u盤,遞到陳硯手裡,“陳哥,我知道以前錯得離譜,這次想做個乾淨人,不想再騙自己,也不想再害彆人。”他的眼睛裡有紅血絲,卻亮得驚人,像暗夜裡重新燃起的火苗,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陳硯接過u盤,放進裝硯台的木盒裡。陽光穿過柏樹葉,在u盤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他突然明白,所謂理性,不是對過往的冷漠和逃避,是經曆過灼痛、背叛和遺憾後,依然能分清是非、守住底線的清醒,是知道該放下什麼,該堅持什麼。
第五節:年輪裡的新生——明信片與畫展
白露的清晨,空氣裡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陳硯在文玩店的窗台上擺了盆新的文竹,葉子翠綠,盆土濕潤,是他特意去花市挑的。陸明蹲在地上,給剛收來的清代端硯拍照,發梢上還沾著修複時的墨漬,卻笑得很開心,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歌。“陳哥,博物館的李館長剛才打電話,說想請你去給研究員講講硯台修複,尤其是明清硯的鑒彆,說你是這方麵的專家。”
陳硯坐在案前,正在給曼琪寄明信片。明信片的畫麵是他新畫的《秋江待渡圖》,岸邊的蘆葦蕩裡,停著艘小小的烏篷船,水麵泛著淡淡的波光,透著種寧靜的期待。“告訴李館長,周末我有空。”他在明信片背麵寫下:“周先生的《秋江獨釣圖》很見功力,筆墨通透,替我問他要幅小品,我想掛在書房裡。”
蘇晚端著早餐走進來,手裡拎著個保溫桶,裡麵是剛熬好的小米粥。看見明信片上的地址,她忍不住笑了:“終於肯寄出去了?以前提曼琪,你都躲著繞著,現在倒主動聯係了。”她把粥碗放在陸明麵前,又遞過個茶葉蛋,“曼琪上周還來電話,說她小女兒開始學書法了,才五歲,握筆像模像樣的,想請你給挑支合適的狼毫筆。”
陳硯的筆尖在“祝你們安好”四個字上停頓了下,陽光透過窗欞,在字跡上鍍了層金邊,暖得像人心。他想起年輕時,總為曼琪的離開耿耿於懷,覺得那是人生最大的缺憾,甚至偷偷怨過她“不夠堅定”。直到去年在醫院偶遇,看見周航笨拙地給曼琪削蘋果,還把蘋果核小心翼翼包好扔進垃圾桶,才明白有些轉身不是背叛,是另一種成全——她成全了他的堅守,他也成全了她的幸福。
陸明的修複手藝日漸精進,上個月修複的清代“井田端硯”,被收錄進了《地方文玩圖錄》。他在圖錄的扉頁寫下:“感謝陳硯先生,是他讓我明白,破硯能重圓,人心也能;錯誤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麵對、不肯改正。”現在的陸明,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好高騖遠的“混小子”,每天泡在修硯坊裡,研究硯台的曆史和修複技巧,連張總找他都避而不見,一心隻想做個“乾淨的手藝人”。
深秋的藝術展上,陳硯的硯台修複作品和周航的畫作並排陳列。曼琪帶著小女兒來看展,小姑娘穿著粉色的連衣裙,紮著兩個小辮子,手裡還攥著支小小的毛筆。她指著陳硯修複的端硯上的“靜”字,奶聲奶氣地問:“媽媽,這個字念什麼呀?是不是跟我寫字時要‘安靜’的‘靜’一樣?”
“對,念靜。”陳硯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支小狼毫筆,遞給小姑娘,“就像你寫字時要安安靜靜、心無雜念,修硯台也一樣,要靜下心來,才能把裂痕補好。”
小姑娘拿著毛筆,在旁邊的宣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曼琪望著陳硯鬢角的白發,突然輕聲說:“當年的事,真的對不起。”
陳硯的目光落在遠處蘇晚和陸明的身影上——蘇晚正指著幅畫跟陸明說話,陸明聽得認真,還不時點頭,笑聲被風送來,像串清脆的風鈴。“都過去了。”他的聲音裡帶著釋然,沒有遺憾,隻有平靜,“就像這硯台,有裂痕才更真實,那些修補的痕跡,不是瑕疵,是歲月留下的年輪,見證了曾經的故事,也孕育了新的希望。”
展覽結束時,館長送來本精裝畫冊,收錄了所有展品。陳硯翻開自己的那頁,照片裡的端硯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裂痕處的修補痕跡像圈淡淡的年輪,細膩而柔和。他突然懂得,人到中年的理性,不是對感性的否定和壓製,是把過往的棱角、傷痛和遺憾,都磨成溫潤的包漿——那些愛過的、恨過的、遺憾過的,最終都成了滋養生命的養分,讓人心變得更開闊、更通透。
就像祖父說的,好硯要經三冬兩夏的打磨。人也一樣,要走過春的躁動、夏的熾烈、秋的蕭瑟,才能在冬的沉靜裡,讀懂歲月的饋贈。理性不是心如止水、毫無波瀾,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後,依然願意捧著顆溫熱的心,繼續往前走,珍惜眼前人,做好眼前事。
夜色漸濃,陳硯鎖好文玩店的門。陸明的修硯坊還亮著燈,窗戶上映出他專注的身影;蘇晚站在路邊等他,手裡拎著剛買的桂花糕,是他愛吃的口味。遠處的夜市傳來喧囂的人聲,卻一點都不覺得吵鬨,反而讓他覺得心裡從未有過的安寧——那些未寄出的請柬、未說出口的原諒、未愈合的傷口,終究在時間的硯台上,被慢慢磨成了淡淡的墨香,暈染出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年輪,每一圈,都是成長,都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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