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嘗試外骨骼康複項目後，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聯係研究中心、簽署詳細的知情同意與保密協議、安排更全麵的身體評估、製定初步的適配訓練計劃……每一步，江予安都參與得極其認真，像個嚴謹的學生，又像麵對一場重要戰役的指揮官。
我則退居二線，成為他最忠實的生活助理和情緒觀察員，確保他日常的康複訓練和休息不受影響，營養跟上，心情放鬆。
終於到了第一次正式適配訓練的日子。研究中心明亮整潔的訓練室裡，隻有我們、兩位研究員和一位康複師。那套曾經在體驗時驚鴻一瞥的外骨骼機器人，此刻被放置在專用的支架上，靜靜地等待著它的使用者。
銀灰色的金屬支架在燈光下泛著冷靜的光澤，複雜的關節、精密的傳感器、纏繞的線纜，無一不彰顯著科技的力量與……一種非人的、機械的疏離感。
江予安在康複師的協助下，進行著穿戴前的最後熱身。他的表情平靜，但緊抿的唇線和偶爾快速眨動的睫毛，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這不再是體驗，而是真正的、需要長期投入的“訓練”。
穿戴過程比想象中複雜。研究員和康複師小心翼翼地將金屬支架貼合他的腰部、大腿、小腿，用柔軟的保護襯墊和可調節的束帶進行固定。
輕微的“哢噠”聲不時響起，那是關節鎖扣到位的聲音。然後是連接傳感器，啟動電源。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電機嗡鳴聲響起，指示燈一一亮起，閃爍著幽藍的光芒。
當最後一塊部件固定完畢，江予安被攙扶著，從輪椅中站起，雙腳穩穩踩在訓練室特製的防滑地麵上。那一刻，我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穿”上了那副金屬骨骼。
熟悉的輪椅被推到了一邊。他站在那裡，不再需要依賴任何拐杖或站立架的輔助。外骨骼支撐著他絕大部分的體重，金屬支架沿著他腿部的線條延伸，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更高大，卻也……讓我覺得陌生。
那是一種奇異的觀感。他的上半身依舊是他，穿著運動服，脊背挺直，肩膀因為專注而微微繃著。
但腰部以下，卻被流暢而冰冷的機械結構所包裹。隨著康複師在控製平板上的操作，以及他自己極為微弱但被傳感器精準捕捉到的“意圖”信號，那副金屬骨骼開始運作。
他的右腿，被一股柔和但堅定的機械力量抬了起來，膝蓋彎曲，腳掌離地，然後向前邁出。接著是左腿。
一步，又一步。
他在訓練室特製的步行訓練道上，緩慢而平穩地“行走”著。
機械感很強。每一個動作的起始和結束都帶著電機驅動的、略顯刻板的節奏，抬腿的高度、步幅的大小，都受到預設程序和當前適配參數的限製，並非完全隨心所欲。
金屬關節運動時發出極其細微的摩擦與驅動聲響，和他自身衣料的窸窣聲、略顯沉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他的雙腿，在機械的帶動下，完成著“行走”的動作，但那動作本身，與他無關，是機器的意誌。
可即便如此，看著他能這樣直立著，交替邁動雙腿，向前移動，我的眼眶還是控製不住地發熱。
這景象，太過珍貴，也太過……超現實。
他走得很慢，全神貫注，似乎全部心神都用在感受機械傳遞來的力量、尋找與設備協同的節奏上。額頭上很快滲出了汗珠，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消耗。研究員在一旁實時監測著各項數據，康複師則用平穩的聲音指導著他的呼吸和重心配合。
一個訓練段落結束，他被引導著在訓練道儘頭的扶手旁停下休息。我趕緊上前，遞上毛巾和水。
他接過水，喝了一口，胸膛還在微微起伏。我仰頭看著他，此刻他站著，我需要仰視。
“感覺……怎麼樣？”我輕聲問，怕驚擾了這份奇跡般的平衡。
江予安低下頭看我，汗水沿著他的下頜線滑落。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有些空茫，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種奇異的移動體驗中。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運動後的沙啞，卻有種穿透時光的恍惚：
“一種……久違的感覺。”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自己那雙被金屬包裹、此刻正被外骨骼的力量維持在站立姿態的腿，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
“月月，”他的聲音更低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的秘密，“你知道嗎？這種能‘走路’的感覺……這種用雙腿交替支撐、向前移動的感覺……我已經快忘了。”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這兩年，連在夢裡……都不會有了。”
這句話像一根極細的針，猛地紮進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酸澀瞬間彌漫開來。
我懂他的意思。癱瘓初期，或許還會在夢中奔跑、行走，醒來後麵對冰冷的現實，加倍痛苦。
但時間久了，連潛意識似乎都接受了這個設定，遺忘了“行走”本身的知覺記憶。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被身體和大腦共同塵封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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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這副冰冷的金屬骨骼，卻以一種極其科技化、甚至略顯笨拙的方式，強行喚醒了那份塵封的、屬於“行走”的本體感覺。
儘管是由外部機械驅動，但那重心在兩腿間的轉換，那腳掌接觸又離開地麵的循環，那視野隨著步伐的前移……這些細微的、構成“行走”的感知碎片，正在被重新拚湊、輸送回他的神經係統。
這不僅僅是肌肉的鍛煉或步態的模仿，這是一次對遺失知覺的強行叩問與喚醒。
“很陌生，”他繼續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腰部冰涼的金屬框架，“但又……有點熟悉。像在用一個非常彆扭的工具，去試圖打開一扇鏽死了很久的門。”
休息結束，訓練繼續。我看著他在機械的輔助下，一遍遍重複著“行走”的練習，從生澀到逐漸找到一絲協同的節奏。汗水浸濕了他的鬢發和後背的運動服。
訓練結束時，他被小心地協助卸下外骨骼，坐回輪椅。那一瞬間，我能感覺到他身體明顯鬆弛下來，甚至微微踉蹌了一下，仿佛驟然卸下了千斤重擔，也失去了那份強硬的支撐。
他的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被拭去了塵埃的星辰。
回去的路上，他格外沉默，隻是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仿佛還在回味剛才每一步的韻律。
我知道，今天這扇“鏽死的門”，被推開了一條微不可察的縫隙。透進來的，不僅僅是行走的可能，更是那份被歲月偷走的、關於“行走”的知覺記憶，正在一點點複蘇。
前路漫長，適配、訓練、枯燥的重複、可能的挫折都在前方。但至少，那個連夢裡都不會出現的場景，今天在訓練室的燈光下，真實地、帶著金屬摩擦聲地，上演了。
這不僅僅是一次康複訓練，更是一次對失落疆域的微小收複，一次與過往自我的、沉默而震撼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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