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留下的日子,如同融入溪流的雨滴,起初還帶著自身的軌跡,漸漸便與水流同頻,化為尋常的波紋。龍淵在沿海基地的生活,日複一日,簡單而充實。他參與開墾,雙手磨出與旁人無異的厚繭;他協助修複機械,油汙沾滿他洗得發白的舊袍;他在食堂排隊領取定額的食物,咀嚼著粗糙但實在的穀物,感受著饑餓被填平的踏實。
“普通人”的生活,剝離了宏大的使命與穿越者的疏離,卻賦予他一種前所未有的、紮根於泥土的寧靜。他觀察著基地每一天細微的變化:新的蓄水池竣工,引來了更穩定的水源;第二批移栽的耐寒作物在試驗田裡挺過了霜凍;孩子們在臨時學堂的泥地上,用樹枝寫出的字跡越來越工整;夜晚聚居區的燈火,似乎比幾個月前又稠密了些許。
然而,在這份寧靜之下,一種新的焦灼,如同深埋地底的暗流,開始悄然湧動。
這焦灼並非源於對自身處境的迷茫,而是源於一種更廣闊的、關於時間與記憶的恐懼。
他漫步在逐漸規整的街道上,看到人們忙於生計,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籌劃——下一季的收成,新屋的搭建,孩子的教育。很少有人再頻繁地談起那場剛剛過去的、幾乎滅絕一切的戰爭。不是遺忘,而是生存的本能迫使人們將目光投向未來,將巨大的創傷折疊、壓縮,藏進內心深處某個不願輕易觸碰的角落,以便騰出精力,應付眼前一個個具體的難關。
他看到年輕的父母,儘力為孩子創造相對穩定的環境,講述的故事開始摻雜更多關於“以前”模糊的和平年代)的溫馨碎片,或是對“以後”想象中更好的生活)的憧憬,而對於那屍山血海的幾年,則往往語焉不詳,或是以“很可怕的怪物”、“很壞的外來人”簡單帶過。創傷尚未完全愈合,但記憶的棱角似乎已在日常生活的磨礪下,開始變得圓鈍。
他參與清理廢墟,看到一些具有鮮明戰時特征的物品——扭曲的槍械、染血的旗幟碎片、寫滿潦草留言的牆壁——被當作無用的垃圾掩埋或焚毀。效率至上、資源緊缺的重建期,沒有多少空間留給“無實用價值”的紀念物。
他甚至發現,關於“新紀元”的種種細節,除了高層和研究小組,在普通幸存者中的討論也迅速減少。那個曾帶來毀滅性壓迫與荒誕結局的敵人,正在從切齒痛恨的“現實威脅”,迅速蛻變為一個模糊的、逐漸遠去的“恐怖傳說”。人們更關心明天有沒有飯吃,而不是去深究那些坐著“會飛的鐵房子”來的敵人,究竟有著怎樣怪異的內在邏輯。
這一切,都如此自然,甚至合理。一個文明要在廢墟上重生,必須輕裝上陣,不能永遠背負著過去沉重的枷鎖前行。向前看,是生存與發展的唯一出路。
但龍淵感到不安。
他來自一個“未來”,親眼見證過一個文明如何因為遺忘了某些關鍵的“錯誤”與“教訓”,在絕望中滑向了“絕對理性”的深淵。他也從“淵守”那裡得知,文明長河的延續,不僅依賴於向前開拓的活力,同樣依賴於對自身軌跡的清晰記憶與深刻反思。遺忘,尤其是對如此慘烈、如此深刻改變了文明進程的創傷性事件的集體性淡忘或簡化,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當血淚被風乾,教訓被模糊,悲劇的種子或許就已在下一代人懵懂的心靈中悄然埋下。
他想起“歸墟之眼”中那浩瀚的信息光海,想起“淵守”作為文明記憶守護者的古老使命。超維的守望者記錄著一切,但那是冰冷的、抽離的檔案。文明真正的生命力,在於生活在其間的每一個個體,是否能將曆史的經驗與智慧,化為融入血液的認知與本能。
而現在,他清晰地看到,這段用無數生命書寫的、混雜著最極端黑暗與最璀璨光輝的曆史,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從集體的鮮活記憶中“沉降”,麵臨著被簡化為幾句口號、幾個模糊符號,乃至最終被時間徹底塵封的危險。
一天傍晚,他經過正在擴建的臨時學堂。透過簡陋的窗戶,他看到那位代替了原先犧牲教師的年輕姑娘,正用自製的炭筆在小黑板上畫著簡單的圖畫,試圖向一群年齡不一的孩子解釋“我們為什麼能在這裡安全地上學”。姑娘很努力,但她的解釋停留在“勇敢的戰士們打跑了怪物和壞人”,孩子們聽得懵懂,注意力很快被窗外飛過的一隻奇怪甲蟲吸引。
龍淵在窗外駐足良久,心中那個模糊的焦灼感,驟然凝聚成了一個清晰的聲音:
不能這樣。
曆史,尤其是如此慘痛與複雜的曆史,不能被簡化為童話,不能被功利性地取舍,更不能因現實的緊迫而被允許自然湮滅。犧牲需要被銘記,不僅僅是名字刻在牆上;錯誤需要被剖析,不僅僅是歸咎於外敵;教訓需要被提煉,不僅僅是成為一句空洞的警示。
他,龍淵,這個來自另一條時間線的“異數”,這個親身經曆了戰爭最後階段、知曉部分“背後真相”、並最終選擇留在此地的存在,或許……正是為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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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為了繼續戰鬥,不是為了提供技術,甚至不是為了做一個普通的建設者。
他的新使命,在回歸日常的沉澱中,漸漸浮出水麵——守護曆史,傳承記憶。
不是作為高高在上的記錄者,而是作為一座橋梁,一個催化劑,一個確保這段剛剛過去的、灼熱的曆史,能夠儘可能完整、真實、深刻地傳遞下去,融入這個文明新生的血脈之中。
這個念頭一經浮現,便如同種子落入沃土,迅速生根發芽。當天夜裡,龍淵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休息,而是就著微弱的油燈,找出一塊相對平整的木板和燒黑的木炭。他開始嘗試書寫,不是用“新紀元”的高效信息編碼,也不是用舊時代的標準文字,而是用最笨拙的、卻屬於這個時代幸存者們能理解的簡體字,結合一些簡單的圖示,記錄下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感的幾個片段:
“鬼哭坳”反擊戰中,周振邦部隊誘敵深入的細節與犧牲。
林浩率敢死隊潛入母艦前,與蘇木晴最後的對話根據蘇木晴後來的零星講述和他自己的推斷)。
“葫蘆娃”信號出現時,戰場與指揮中心內眾人的驚愕與荒誕感。
山坳裡那個蒸餾裝置的悲劇,以及老人沉默而有效的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