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續。
地下河道的寒意是帶著尖刺的,順著褲腳鑽進來,貼著骨髓一路往上爬,凍得三名灰衣人牙關都在發顫。他們抬著馬飛飛那具石化的身軀,在狹窄逼仄的暗道裡疾行,腳下是沒過腳踝的冰水,踩下去時隻發出極輕的水聲,像是怕驚擾了這地底的死寂。為首那人肩頭沉得厲害,幾乎扛著“石像”大半的重量,額角卻不見汗珠,呼吸依舊勻淨平穩。他腰間懸掛的青銅羅盤指針不住微顫,針尖死死咬著一個方向,牽引著三人朝著河道深處走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終於透出一點微光。狹窄的河道在此豁然開闊,形成一個穹頂高聳的天然岩洞。岩洞中央,竟泊著一艘烏篷小船,船頭掛著一盞氣死風燈,豆大的火苗裹在玻璃罩裡,在潮濕的空氣裡顫巍巍地跳著,將周遭的岩壁映出一片昏黃的光暈。一個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身影背對著他們,正握著一根長篙,一下下探入水中,似乎在丈量深淺。
腳步聲驚碎了岩洞的寧靜。那鬥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張布滿溝壑的老者麵孔,皺紋深得像是刀刻斧鑿,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顆寒星。他的目光掃過被小心翼翼安置在船板上的馬飛飛,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來。“石化的程度比預想中重。”老者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方才那顆渡厄丹,隻能護住他心脈三日。三日之內,必須把他送到歸墟海眼,借地脈陰氣化解這黃泉石化之毒。晚了一步,就算大羅金仙來了,也隻能對著一具石胎歎氣。”
“鏡影已經追到了此地邊緣。”為首的灰衣人上前一步,語氣凝重得像是淬了冰,“戴春風那邊,恐怕也已經察覺到鎮脈者未死的消息。我們的行蹤,怕是瞞不了多久了。”
“戴春風……”老者冷哼一聲,喉間滾出的氣音像兩塊石頭在摩擦,他手腕一翻,長篙在岸邊輕輕一點,小船便無聲無息地滑入暗河主流,“他枕下那本《厚黑學》,怕是早被翻得紙頁都起了毛邊。在他眼裡,什麼國運盛衰,什麼黎民百姓,不過都是棋盤上的籌碼,人命更是不值錢的棋子。那塊八咫鏡碎片,哪裡是什麼定國重器,分明是他拋出去的餌,專釣那些藏在暗處的牛鬼蛇神,引動更大的風波罷了。”
他的目光落在馬飛飛石化的右臂上,指尖輕輕拂過冰冷堅硬的石麵,語氣裡多了幾分歎惋:“這娃子倒是有幾分硬骨氣,硬生生扛住了黃泉骨蛇的反噬,沒讓魂魄跟著肉身一起潰散。隻可惜啊,他沾上了鏡主的因果,往後的路,一步一劫,半步都錯不得。”
小船在漆黑的地下河中靜靜滑行,船頭的燈火在墨色水麵上劃開一道細碎的漣漪,漣漪散去,又迅速被黑暗吞沒。
與此同時,數百裡外的武漢,軍統秘密據點的書房裡,空氣凝滯得像是凍住了。
戴笠並未如胡斐所見那般,始終站在窗前看天。胡斐退出後,他便踱回那張紅木太師椅上坐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麵,節奏不疾不徐,像是在盤算著什麼。桌上那塊八咫鏡碎片依舊泛著不祥的紅光,將他的手背映出一片詭異的血色,連指節的紋路都被染得發紅。
忽然,書房內側的一麵書架無聲無息地滑開,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男子從門後走出來,麵容普通得如同街邊隨處可見的販夫走卒,扔到人堆裡,絕沒有人會多看一眼。他垂手而立,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道影子,氣息更是斂得乾乾淨淨,仿佛與周遭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都看清了?”戴笠眼皮都沒抬,目光依舊落在那塊紅光碎片上。
“看清了。”灰衫男子的聲音平板無波,聽不出半分情緒,“一共三人,身手利落,用的是地行門獨傳的軟鏟和化岩水,手法地道,不是旁門左道。接應的是個老船夫,使的是擺渡人一脈的陰篙,篙法沉穩,內力不俗。他們帶著那具石化軀體,往西南方向的地下暗河去了,看路線,像是衝著歸墟海眼去的。”
“地行門……擺渡人……”戴笠敲擊桌麵的手指驀地停下,指節在桌麵上輕輕一頓,“這些藏在陰溝裡的耗子,倒是沉不住氣了。看來,盯著鎮脈者和鏡主的,不止我們一家。”他嘴角忽然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笑意裡帶著幾分玩味,“馬飛飛這塊石頭,倒是塊好試金石,一落水,就把藏在水底的魚蝦蟹蚌都試出來了。”
“是否要派人攔截?”灰衫男子微微躬身,語氣恭敬。
“攔截?”戴笠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低低笑出聲來,笑聲在寂靜的書房裡回蕩,帶著幾分寒意,“為什麼要攔?讓他們救。馬飛飛若真死了,這盤棋就太無趣了,少了個最有意思的變數。有他在,才能把這潭水攪得更渾,我們才能看清楚,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藏在暗處,各自打著什麼算盤。”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八咫鏡碎片上,紅光在他深邃的瞳孔裡跳躍,像是兩簇燃燒的鬼火。“鏡主……哼,一個躲在暗處的鼠輩,借著古鏡窺探天機,攪動風雲,所圖定然不小。安倍晴海那小子被人救走,恐怕也與他脫不了乾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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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笠沉吟片刻,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摩挲,像是在掂量著什麼,隨即抬眼,語氣陡然變得淩厲:“讓外頭盯著的人都撤回來,對外口徑不變,馬飛飛殉國的消息,要做得滴水不漏。另外,暗中放出風去,就說丙字庫塌陷時,有件異物隨著江水流失了,形態似鏡非鏡,似玉非玉,極有可能是八咫鏡的另一塊碎片。”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記住,這條消息,要讓日本梅機關和那個叫安倍晴海的陰陽師,‘無意中’聽到。做得乾淨點,彆留下尾巴。”
“是。”灰衫男子應了一聲,身影緩緩後退,最終沒入書架後的暗門,書架隨即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動過。
書房裡重歸寂靜。戴笠獨自坐在太師椅上,良久,才從抽屜底層摸出一本線裝手抄冊子,封麵上用毛筆寫著三個字——《厚黑學》。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粗糙泛黃的封皮,眼神複雜難辨,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翻湧。窗外,積壓了許久的烏雲終於撐不住了,淅淅瀝瀝的雨絲落下來,敲打著玻璃窗,聲音細密而急促,像是有無數個秘密,正趁著這雨夜,悄然滋生,悄然蔓延。
地下暗河的水流漸漸湍急起來,小船的速度也快了不少。馬飛飛的意識被困在石殼裡,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東西,模糊不清,卻又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光影和聲音。渡厄丹的藥力化作一股溫潤的暖流,順著經脈緩緩流淌,護住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脈,也讓他對外界的感知變得斷斷續續。
他“聽”到老船夫與灰衣人壓低了聲音的交談,捕捉到“歸墟海眼”“鏡主因果”“戴春風棋局”這些零星的字眼。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他混沌的識海,激起層層疊疊的波瀾。
原來自己的“死”,不過是某些人棋盤上的一步算計。原來那輕飄飄的“殉國”二字,背後藏著的,竟是這般冰冷刺骨的利用。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氣在他胸中積聚、翻湧,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悲涼。守國魂……他在心底反複咀嚼這三個字,隻覺得滿嘴苦澀。這國魂,究竟該如何去守?
憑借一腔熱血,提劍斬儘妖魔鬼怪?可妖魔易斬,人心難測。當自己拚死守護的對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泥潭,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將你的生死視作棋子,視作誘餌,視作攪動風雲的工具時,又該何去何從?
石化的身軀禁錮了他的行動,卻也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冷靜。他不再像初出茅廬時那般,隻憑著一股蠻力硬打硬衝;也不再像後來那般,僅僅學著用智謀周旋。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在這生死邊緣的沉澱中,悄然在他心底萌芽——那是對自身力量的重新審視,是對“守護”二字更複雜的理解,是曆經世事後,依舊不肯熄滅的,一點名為擔當的火種。
小船似乎駛入了一條支流,水流漸漸平緩下來。船頭的老者忽然低低“咦”了一聲,手中長篙猛地往水裡一插,篙尖刺入河床的淤泥,小船便穩穩地停在了水麵上。
前方的黑暗裡,隱約傳來一陣細密的聲響,像是有無數隻指甲在刮撓岩石,聽得人頭皮發麻,牙根發酸。
“點燈!”老者低喝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警惕。
一名灰衣人不敢怠慢,迅速從懷中取出一顆鴿卵大小的夜明珠。珠子剛一離手,便散發出柔和清亮的光暈,瞬間驅散了前方數丈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