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軒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循聲望去。
隻見那艘半沉在岸邊淤泥裡、船板腐朽、長滿青苔的破舊漕船船尾陰影下,緩緩站起一個佝僂的身影。那人身材不高,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卻漿洗得異常乾淨的灰色舊棉袍,外麵套著一件同樣破舊但乾淨的羊皮坎肩。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氈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滿是深刻皺紋的下巴和一把稀疏花白的胡須。他手裡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亮的老藤拐杖,身形佝僂,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就是這樣一位看似行將就木的老人,卻讓凶神惡煞的疤臉蛟三人瞬間收斂了氣焰。
“葛…葛老爹?”疤臉蛟臉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連忙收起撬棍,微微躬身,“您老…您老怎麼在這兒?驚擾您老了…”
被稱為“葛老爹”的老人並未理會疤臉蛟,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卻異常沉穩地走出陰影,來到光亮稍顯清晰的地方。他抬起臉,氈帽下,露出一雙渾濁卻異常深邃、仿佛看透世事滄桑的眼睛。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古井,緩緩掃過疤臉蛟三人,最後落在蜷縮在垃圾堆上、驚魂未定、嘴角帶血的沈墨軒身上。
“小疤子,”葛老爹開口了,聲音依舊沙啞蒼老,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如同古舊的編鐘,“碼頭上的規矩,是讓你們看家護院,不是讓你們欺行霸市,欺淩弱小。”他的語氣平淡,卻像重錘敲在疤臉蛟心上。
疤臉蛟額頭瞬間見汗,腰彎得更低了:“葛老爹教訓的是!是…是這小子不懂規矩,在咱們地頭上亂刨…”
“地頭?”葛老爹輕輕用藤杖點了點腳下的垃圾,“這堆醃臢物,也是漕幫的地頭了?老頭子我在這破船下躲清靜幾十年,倒不知這堆爛泥也姓了漕?”他渾濁的目光平靜地看著疤臉蛟,沒有任何怒意,卻讓疤臉蛟感到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
“不敢!不敢!葛老爹您老說笑了!”疤臉蛟冷汗涔涔,連忙擺手,“這…這堆破爛,您老愛待多久待多久!小的們…小的們這就滾!這就滾!”他再不敢看沈墨軒一眼,對著瘦猴冬瓜使了個眼色,三人如同老鼠見了貓,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迅速消失在垃圾堆另一側的黑暗裡。
垃圾窪地,再次恢複了死寂。隻有遠處碼頭的隱約喧囂,和近處腐爛物發酵的細微聲響。
沈墨軒驚魂未定,掙紮著想爬起來道謝,卻因脫力和激動,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喉嚨深處湧上一股帶著濃烈腥氣的溫熱液體!他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暗紅粘稠、甚至夾雜著細微黃色膿點的血塊!
“咳咳…嘔…”他再也忍不住,側頭劇烈嘔吐起來!嘔出的不再是食物殘渣,而是大灘暗紅發黑、夾雜著黃色膿液和泡沫的穢物!腥臭撲鼻!肺部如同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痛得他眼前發黑,渾身痙攣!
“肺癰初起,風寒入裡化熱,熱毒壅肺,肉腐成膿。”一個平靜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沈墨軒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葛老爹不知何時已拄著藤杖,站到了他身邊。老人渾濁的目光落在他嘔出的膿血上,又落回他慘白泛青、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你…咳…您老…懂醫?”沈墨軒如同抓住了最後的稻草,嘶啞地問,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葛老爹沒有回答,隻是用藤杖輕輕撥了撥沈墨軒嘔在雪地上的膿血穢物,又看了看他散落在旁的“戰利品”——那包沾滿汙泥的桐油、一小包碎米麥粒、一塊厚重的粗麻布、一塊鋒利的碎瓷片,還有那三枚沾著汙血的銅錢。
“命都快沒了,還惦記著這些破爛?”老人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沈墨軒慘然一笑,嘴角又溢出鮮血:“活著…總得…有…念想…”他掙紮著,用儘力氣將散落的東西,連同那三枚銅錢,一點點攏到身邊,死死護住。
葛老爹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光芒。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小子,會生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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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軒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
葛老爹用藤杖指了指不遠處那艘他棲身的破舊漕船:“船尾,避風處,有個破瓦罐,底下埋著幾塊炭。去,生堆火。這鬼天氣,老頭子骨頭縫裡都冒寒氣。”
沈墨軒雖然不明所以,但對方剛剛救了自己,這點要求無法拒絕。他掙紮著,強忍劇痛和眩暈,抱著那堆“破爛”,一步三晃地挪到破船尾部。果然,在一個凹陷的避風處,找到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旁邊散落著幾塊黑炭。他用碎瓷片刮了些枯草絨,又拿出貼身藏著的、僅剩的一根自製“自來火”和一塊隨身攜帶的粗糙摩擦石之前製作剩下的)。
嗤啦——!
橘黃色的火苗在寒風中跳躍而起,點燃了草絨,引燃了黑炭。一簇溫暖、穩定的火焰很快在破船尾的避風處升騰起來,驅散了部分寒意,也照亮了周圍一小片狼藉的河灘。
火光映照著葛老爹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他慢悠悠地走到火堆旁,找了個相對乾淨點的朽木墩坐下,伸出枯瘦、布滿老人斑和老繭的雙手,靠近火焰取暖。那雙手的骨節異常粗大,指腹和虎口處有著厚厚的老繭,顯然經曆過常年的勞苦。
沈墨軒也蜷縮在火堆另一側,貪婪地汲取著珍貴的暖意,身體卻因高燒和肺部的劇痛而無法控製地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膿血的腥氣。
“你刨那桐油,想做甚?”葛老爹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沈墨軒身邊那包汙穢的粘稠物上。
沈墨軒猶豫了一下,嘶啞道:“引火…助燃…”
“哦?”葛老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倒是比鬆脂好用些。不過,雜質太多,汙了手,也汙了火。”他頓了頓,看著跳躍的火焰,仿佛自言自語,“這世道,想靠點新奇玩意兒活命,光有點小聰明不夠,還得有命熬到它值錢的那天。”
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針,刺在沈墨軒心上。是啊,技術再好,沒有力量守護,不過是懷璧其罪!趙元瑾、疤臉蛟…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求…求老丈…指點…”沈墨軒掙紮著,用儘力氣懇求道。他直覺感到,眼前這位神秘的老人,絕非尋常的碼頭老朽。
葛老爹沒有看他,依舊看著火焰,蒼老的聲音在劈啪的柴火爆裂聲中顯得格外悠遠:“老頭子不懂什麼大道理。在這汴河邊上混了一輩子,隻明白兩件事。”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豎起一根:“第一,想活命,先得把命吊住。你這肺癰,拖不得。再咳兩天膿血,神仙難救。”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沈墨軒嘔在雪地上的穢物。
沈墨軒的心沉了下去。
葛老爹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碼頭上的東西,看著是破爛,用對了地方,未必不能換口吃的。但得看人,看路數。”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沈墨軒身邊的桐油、粗麻布和碎瓷片。“桐油是好,可你弄不乾淨,賣相太差,除了引火,正經鋪子看不上。這粗麻布浸透了魚油腥臭,洗不淨,當抹布都嫌醃臢。倒是這碎瓷片…”他頓了頓,“磨利了,當個小刀使,切肉剝皮,比鐵片不差,還不會鏽。”
沈墨軒的眼睛猛地一亮!磨利碎瓷片當工具!這思路…他怎麼沒想到?
“至於藥…”葛老爹終於將目光投向沈墨軒,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極淡的憐憫,“碼頭東頭,靠近虹橋下水柵欄邊上,有個姓吳的土郎中,專給苦力船工瞧病。他手裡有張土方子,專治你這咳膿血的症候。藥賤,見效慢,但吊命夠用了。三文錢,夠抓一副。”
三文錢!沈墨軒下意識地摸向懷裡緊貼皮膚的三枚銅錢!正好!
巨大的希望如同甘泉,瞬間澆灌了他瀕臨枯死的心田!他掙紮著想爬起來磕頭道謝。
“彆動。”葛老爹用藤杖輕輕壓了壓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省點力氣吧。等天蒙蒙亮,人少些,再去。那吳郎中的棚子,掛著個褪色的‘濟世’破幡,好認。”他頓了頓,看著沈墨軒因激動和病痛而潮紅的臉,“記住,抓了藥,立刻離開碼頭。疤臉蛟那夥人,心眼比針鼻還小。”
說完,葛老爹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烤著火,渾濁的目光投向幽暗的汴河水麵,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火光在他布滿溝壑的臉上跳躍,明暗不定。
沈墨軒蜷縮在溫暖的火堆旁,緊緊攥著那三枚救命的銅錢,聽著遠處汴河低沉的濤聲,感受著肺部每一次呼吸帶來的劇痛和腥甜。懷裡的桐油散發著刺鼻的氣味,鋒利的碎瓷片硌著皮膚。
前路依舊凶險莫測,病魔依舊猙獰。但黑暗中,那艘破船尾部的微弱火光,和老人沙啞的指點,如同絕望深淵裡垂下的一根蛛絲。
他閉上眼,積攢著殘存的體力。天快亮了,他要去抓那副三文錢的救命藥。然後…活下去!用儘一切辦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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