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歸塵·破釜
黑暗。
並非金戈洞內那種被致密金屬規則填塞、壓迫靈魂的絕對黑暗。這是一種汙濁的、粘稠的、混雜著無數腐爛氣味的黑暗。冰冷堅硬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某種半凍半融、散發著餿臭的泥濘。
沈墨軒的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陶片,緩慢地、帶著劇痛地拚湊起一絲微光。
痛。
無處不在的痛。
骨骼深處,那被金戈洞億萬鈞重壓反複碾壓過的裂縫,在失去規則壓製後,如同蘇醒的億萬隻毒蟻,瘋狂啃噬著骨髓。每一寸皮肉都在發出無聲的哀鳴,仿佛被無形的鈍刀反複刮擦。更深處,是星瞳初啟時被狂暴信息流衝刷撕裂留下的靈魂創傷,如同顱內塞滿了燒紅的鐵蒺藜,每一次微弱的思維波動,都帶來深入骨髓的銳痛。眉心那枚暗紫星雲印記,則像一塊嵌入額骨的萬年寒冰,持續散發著死寂的玄枵氣息,冰冷地錨定著他“非人”的烙印,與周遭這汙穢凡塵格格不入。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粘稠的血痂和汙垢幾乎將睫毛糊在一起。視線模糊、搖晃,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油。映入眼簾的,是汴京冬日清晨特有的、灰敗陰沉的天空,低矮得仿佛要壓垮這片破敗的角落。幾縷稀薄的、毫無熱力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鉛雲,吝嗇地灑落下來,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汙水結冰的狹窄巷道,兩側是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傾倒的窩棚。牆體斑駁,露出裡麵的泥坯和朽爛的木骨。汙穢的冰麵上凍結著可疑的深色汙漬,混雜著傾倒的泔水、結霜的尿漬,還有不知是什麼動物或人的嘔吐物,散發出一種混合了酸腐、腥臊和食物黴變的、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幾片枯黃的爛菜葉被凍在冰裡,像醜陋的傷疤。
這就是觀星閣的“歸處”?將他這塊在規則熔爐中淬煉過、又判定為不合格的“廢鐵”,隨意丟棄在汴京最肮臟的角落,如同拋棄一件沾滿病菌的垃圾。
“呃……”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帶著血腥氣的嗬嗬聲。沈墨軒嘗試挪動身體,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引發一陣劇烈的痙攣。他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在冰冷的汙穢中艱難地翻了個身,臉朝下,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惡臭的冰冷空氣。
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燒的、微弱的火星,在瀕臨徹底熄滅的意識廢墟上頑強地跳動著。它壓倒了所有的劇痛、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金戈洞七日,非人的折磨他都熬過來了。這凡俗的泥濘,又如何?
他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冰冷肮臟的泥土裡,借著這股微弱的力量,拖動著殘破不堪的身體,開始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破爛的衣物在粗糙冰冷的地麵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嗤啦”聲,早已被血汙和能量焦痕浸透的布料進一步撕裂。每一次拖動,都像是將全身的傷口重新撕開,再狠狠撒上一把鹽。冰冷的泥水滲入傷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更尖銳的痛楚。身下,拖出了一道暗紅色的、混雜著汙泥的蜿蜒痕跡。
巷子裡並非空無一人。幾個裹著破舊棉襖、縮在牆角避風的乞丐,用麻木而警惕的眼神看著他。一個早起倒夜香的婦人,捂著鼻子遠遠避開,嘴裡低聲咒罵著“晦氣”。沒有人上前詢問,更無人伸出援手。在這片被汴京繁華徹底遺忘的角落,掙紮求生是常態,死亡也司空見慣。一個氣息奄奄、滿身血汙的陌生人,隻會引來冷漠的圍觀和本能的排斥。
沈墨軒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對抗那要將靈魂撕裂的劇痛,以及驅動這具破敗軀殼向前挪動這唯一的念頭上。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臉上肆意流淌,衝開道道汙黑的溝壑,露出底下蒼白如鬼的皮膚。他爬過凍結的汙水溝,爬過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爬過那些麻木或厭惡的目光。世界在他扭曲模糊的視野裡搖晃、變形,唯有前方那個早已刻入靈魂深處的方向,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汴河邊上,那間屬於他和熊屠子的破屋。
那是他在這座龐大冰冷城市裡,唯一曾擁有過的、勉強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一個可以遮風擋雨、舔舐傷口的角落。
爬行,變成了一場與自身極限的殘酷角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撕裂的痛楚,吸入的是冰冷刺骨的惡臭空氣,呼出的是帶著血腥味的白霧。星瞳的刺痛如同附骨之蛆,周遭雜亂的能量流——遠處汴河的水氣、行人的微弱生氣、窩棚裡劣質炭火的餘溫、甚至是垃圾堆裡腐爛物質散發的微弱輻射……所有這些凡俗世界駁雜混亂的信息流,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鋼針,持續不斷地刺紮著他過度敏感、傷痕累累的視覺神經。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用牙齒刺破皮肉的痛楚來分散注意力,防止自己在這狂暴的信息洪流中徹底迷失、發瘋。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爬了多久,身上的破衣幾乎成了拖地的爛布條,指甲翻裂,指尖血肉模糊,混合著黑色的汙泥。終於,那熟悉的、帶著河水腥氣的冷風,夾雜著木頭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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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弱激動,混雜著巨大的疲憊,衝擊著沈墨軒幾乎麻木的心神。他掙紮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瞳孔渾濁的眼睛,急切地望向那間記憶中的破屋——
破屋還在。那扇用破木板和爛草席勉強釘成的門,在寒風中發出“吱呀”的呻吟。
然而,門是關著的。
而且,門板似乎被加固過,原本巨大的破洞被新的、歪歪扭扭的木板釘死了。門縫裡,隱約透出一點微弱的、搖曳的火光。一股劣質的、帶著濃重汗臭和食物酸腐混合的陌生氣息,取代了記憶中熊屠子身上那股劣酒與血腥混合的味道,從門縫裡頑強地鑽出來。
有人!
沈墨軒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最後一絲僥幸被無情掐滅。他掙紮著用儘最後一點力氣,爬到那扇緊閉的、散發著陌生氣息的破門前,用血肉模糊的手掌,艱難地、虛弱地拍打著門板。
砰…砰…砰…
聲音微弱,在嗚咽的寒風中幾乎微不可聞。
裡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一個粗嘎、帶著濃重睡意和不耐煩的男聲:“誰啊?!大清早的嚎喪呢?!”
門板上的一個小破洞被扒開,露出一隻渾濁而警惕的眼睛。那眼睛掃過門外地上那個如同從地獄血池裡撈出來、氣息奄奄、汙穢不堪的人影,先是驚愕,隨即迅速被濃烈的厭惡和驅趕之意取代。
“滾!哪來的臭要飯的!快滾遠點!彆死在老子門口晦氣!”門內的男人惡狠狠地罵道,唾沫星子似乎隔著門板都能噴到沈墨軒臉上。那隻眼睛迅速從破洞處消失。
“是…是我…”沈墨軒用儘全身力氣,從乾裂滲血的喉嚨裡擠出幾個嘶啞破碎的音節,“…以前…住這裡…”
“放屁!”門內的聲音更加暴躁,“老子在這兒住了快仨月了!哪來的‘以前’?快滾!再拍門老子打斷你的狗腿!”伴隨著罵聲,裡麵似乎還有女人低低的勸阻和孩童的哭鬨聲。
砰!
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可能是凍硬的土塊或骨頭)從門上的破洞被狠狠砸了出來,擦著沈墨軒的頭皮飛過,落在不遠處的泥地裡。
最後一點微弱的火光,在沈墨軒眼中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