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油燈微明。蘇明遠端坐在簡陋的書案前,麵前攤開著一張空白的宣紙,如同命運的空白畫卷等待著他的第一筆。陸淵昨日留下的八股文範本靜靜躺在一旁,那工整的字跡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內心的掙紮。
他提起筆,卻遲遲不敢落下。這不是普通的文章,而是八股文——那個將士子的思想禁錮在固定格式中的文體,那個被後世詬病為扼殺創新的桎梏。然而在這個時代,它卻是通向功名的唯一鑰匙。
題目是陸淵出的:仁者愛人。
四個字,簡單明了,卻蘊含著儒家思想的精髓。蘇明遠在現代時曾深入研究過這句話的哲學內涵,從人性論的角度,從社會倫理的角度,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但如今,他必須將這些豐富的思考壓縮到八股文的僵化格式中。
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個部分,每一部分都有嚴格的要求,容不得半點偏差。這就像是要把奔騰的江河裝進一個狹小的瓷瓶,既要保持水的本質,又不能溢出瓶外。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開始下筆:
仁者愛人者,以仁德之心而施愛於眾人也。
這是破題,要求用最簡潔的語言點明題意。他按照陸淵的教導,將原句稍作變化,但意思保持不變。然而寫完之後,他卻感到一陣空虛——這樣的解釋,連小學生都能想到,哪裡體現了什麼深度?
接下來是承題:蓋仁為儒者之本,愛乃人倫之基。仁者之心,如日月之照臨,無所不及;愛人之德,如春風之化育,無所不包。
蘇明遠咬著筆杆,眉頭緊鎖。這些華麗的辭藻看似典雅,實則空洞無物。在現代的學術訓練中,他習慣於用精確的邏輯和深刻的分析來論證觀點,如今卻要用這些堆砌的修辭來充數,讓他感到深深的不適。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蘇明遠抬頭望去,看到陸淵的身影出現在窗外。
陸先生?這麼晚了,您怎麼...
陸淵推門而入,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半成品文章上:老夫路過此地,見你這裡還有燈火,想來是在練習八股文。如何?可有心得?
蘇明遠苦笑著搖頭:先生,學生實在寫不下去了。這種文體...實在是...他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表達內心的抗拒。
陸淵走到桌邊,仔細看了看蘇明遠已經寫下的部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公子的破題和承題,倒是中規中矩。但老夫看得出來,你寫得很勉強。
是的。蘇明遠坦誠地承認,在現代...我是說,在我以往的學習中,從未接觸過如此格式化的文體。這種寫作方式,讓我感到思想被禁錮,靈魂被束縛。
陸淵沉默了片刻,緩緩坐下:公子,你可知道老夫為何屢試不中?
蘇明遠搖頭。
因為老夫和你一樣,曾經抗拒過這種文體。陸淵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回憶,四十年前,老夫初入考場時,也是滿腔熱血,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思想。結果呢?一敗塗地。
他指著桌上的文章:你看,你的破題雖然符合要求,但缺乏韻味。八股文雖然格式固定,但並不意味著內容空洞。真正的高手,能夠在嚴格的格式中展現出思想的深度和文字的美感。
那麼,應該如何寫呢?蘇明遠虛心請教。
陸淵拿起筆,在紙上重新寫下破題:仁之為德,其愛人也深矣。
僅僅改動了幾個字,整句話的韻味就完全不同了。原本生硬的解釋變成了富有感情色彩的讚歎,既符合八股文的要求,又不失文學的美感。
看到了嗎?陸淵放下筆,同樣是破題,你的寫法過於直白,缺乏回味。而改動之後,既點明了題意,又留下了發揮的空間。
蘇明遠恍然大悟,但心中的抗拒仍然存在:可是先生,這樣的文章寫得再好,又有什麼意義呢?它並不能真正表達我們內心的思考。
陸淵的臉色瞬間變得嚴厲起來:公子!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以為八股文就沒有價值嗎?
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情緒明顯激動起來:你可知道,能夠寫出優秀八股文的人,必須具備深厚的古文功底、豐富的典故儲備、嚴密的邏輯思維,還要有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這些難道不是學問?
蘇明遠被這突如其來的質疑震住了。確實,他過於關注八股文的格式限製,卻忽略了它對綜合能力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陸淵繼續說道,八股文的格式雖然固定,但內容卻可以千變萬化。真正的高手,能夠在這個框架內表達出深刻的思想和獨特的見解。問題不在於八股文本身,而在於寫作者的水平。
他重新坐下,語氣變得緩和:老夫明白你的抗拒,因為老夫也曾經曆過。但你要明白,任何技藝都有其規則和約束。詩有平仄,詞有格律,畫有章法,琴有指法。難道因為有了這些約束,詩詞書畫就失去了價值嗎?
這個比喻讓蘇明遠陷入深思。確實,任何藝術形式都有其規則,關鍵在於如何在規則內發揮創造力。
那麼,請先生繼續指教。蘇明遠的態度變得真誠起來。
陸淵點了點頭,繼續講解:起講部分,要正式進入論證,語言要莊重典雅。你可以這樣寫:夫仁者何以愛人?蓋仁乃天理之至善,人性之根本。天生萬物,無不以仁為懷;聖人立教,無不以仁為先。故仁者之心,合乎天理,順乎人性,其愛人也,豈有不深且切者哉?
蘇明遠仔細聽著,心中暗暗記下要點。這段文字雖然仍是古文的表達方式,但確實比他之前寫的更有氣勢和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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