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敬啟:
接讀來信,心中感慨良多。義學落成,實乃鄉裡幸事,明遠雖身在京師,心係桑梓,聞此喜訊,甚慰。
至於稅賦之事,明遠心中有數。地方官員若有苛政,自有國法懲治。明遠雖官微言輕,但斷不會坐視鄉親受苦。此事明遠當設法關注,還請先生寬心。
至於李家二郎等學子,切莫因一時困頓而斷了讀書之路。明遠當再撥銀兩,資助貧困學子。書信往來不便,明遠已托京中商號彙銀五百兩至義學,由先生統籌使用。望先生善加安排,莫使寒門子弟埋沒才華……
寫到這裡,蘇明遠頓了頓筆。五百兩銀子,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村中的義學和那些貧困家庭來說,足以解燃眉之急。
可他心中也明白,這隻是權宜之計。真正的問題在於那個肆意加稅的知縣,在於這個看似完善實則處處漏洞的賦稅製度。
他繼續寫道:
……另,明遠近日當向上稟報,核查地方稅賦情況。若有不法,定當嚴懲不貸。然此事需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還望先生暫且穩住鄉親,莫要衝撞官府,以免招來禍患……
最後,他思忖片刻,加了一句:
明遠入仕以來,漸感位高則責重。身居廟堂,本應心係黎民。然朝政繁複,身不由己之事頗多。先生來信,恰如暮鼓晨鐘,警醒明遠莫忘初心。明遠當銘記於心,不負先生教誨,不負鄉親期望……
寫完最後一字,蘇明遠放下筆,長舒了一口氣。
他看著紙上那些字跡,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個還沒有被官場規則完全同化的自己,還記得當初為什麼要走科舉這條路的自己。
窗外,夜色漸濃。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四更了。
蘇明遠將信箋仔細折好,封好火漆。明日一早,他會讓人送到驛站,加急寄往故鄉。同時,他還需要做另外幾件事:
一是暗中托人調查那個知縣的底細,看看他除了加征秋稅,還有沒有其他不法行為。如果證據確鑿,便可名正言順地彈劾。
二是從戶部檔案中查閱近年來各地稅賦情況,看看是否有類似的案例。若是普遍現象,便可借此上書朝廷,建議改革稅賦製度。
三是……他想到這裡,不禁苦笑。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學會了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而不是像當初那樣,憑著一腔熱血就要改變世界。
這是成熟,還是妥協?他自己也說不清。
蘇明遠站起身,走到窗前。東方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回過故鄉了?兩年?還是三年?
那些熟悉的麵孔,那些淳樸的鄉音,那些田間小道和村口的老槐樹……都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了。
而他自己,也從當年那個寒門學子,變成了現在這個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
他的官服越來越華麗,他的府邸越來越寬敞,他接觸的人越來越尊貴——可他和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卻越來越遠。
不能這樣。蘇明遠喃喃自語,絕不能這樣。
他轉身回到書案前,又取出一張紙,開始寫第二封信。這一封,是寫給自己的。
……吾今位列公卿,本應心係天下。然日日處理公務,與權貴周旋,漸覺與民間疾苦漸遠。今得家書,如醍醐灌頂。吾當警醒:位高者,不可忘本;權重者,更應恤民……
吾決意定期微服出訪,親身體察民情。不可隻坐在這華屋之中,從奏章和報告裡了解天下。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寫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引用的這句紙上得來終覺淺,是陸遊的詩——可陸遊還沒有出生呢。
他不禁莞爾,這樣的錯誤,他已經很久沒有犯過了。這說明他的思維還沒有完全古代化,心中還保留著那個現代人的靈魂。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的是,他始終記得自己來自哪裡,記得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壞的是,這種雙重身份讓他常常感到撕裂和矛盾。
但無論如何,他不想失去這份記憶,不想變成一個隻知道官場規則、權力遊戲的古代官僚。
天色已經大亮。晨光透過窗欞,照在書案上的那兩封信上。
一封是寫給王先生的,代表著他對故鄉的承諾;一封是寫給自己的,代表著他對初心的堅守。
蘇明遠將兩封信都收好。寫給王先生的,他會立即寄出;寫給自己的,他會鎖進書箱最深處,時時拿出來警醒自己。
正準備更衣上朝,管家又來稟報:大人,吏部來人,說是有要事相商。
蘇明遠心中一動。吏部主管官員任免,這個時候來找他,恐怕又有人事變動。
讓他在正廳候著,我馬上就去。
他最後看了一眼桌上的家書,然後整理好官服,大步走出了書房。
無論前路如何,無論官場如何險惡,他都要記住——自己是從那個貧寒的鄉村走出來的,是那些父老鄉親的期望把他送到了這個位置上。
他絕不能辜負那份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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