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上回,長安城萬籟俱寂,董府密室更如同墳墓般死寂。夕陽最後的暖意早已被寒夜吞噬,高窗桑皮紙透不進一絲星光,隻有一盞殘燈如豆,在牆角孤零零地燃燒,將董承癱倒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繪有繁複西域花紋的波斯地毯上。
他是在一陣刺骨的寒意和喉頭強烈的腥甜中恢複意識的。後腦撞擊石壁處的悶痛陣陣傳來,提醒著他昏迷前那毀滅性的打擊。他嘗試動彈,卻發現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又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酸軟無力。胸口憋悶,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五臟六腑,帶來針紮般的刺痛。
他艱難地側過頭,臉頰觸及地毯柔軟卻冰冷的絨毛,近在咫尺的暗紅色地毯上,那幾點自己嘔出的鮮血已然凝固,變成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汙跡,在搖曳的昏暗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龍涎香奢靡的香氣早已散儘,空氣中彌漫著燈油燃燒的焦糊味、灰塵味,以及那股無論如何也驅散不掉的、由絕望和恐懼醞釀出的陳腐氣息,混合著自己口中殘留的血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王子服……種輯……吳子蘭……吳碩……”一個個名字如同喪鐘,在他混沌的腦海中依次敲響。老管家那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那尖利得變了調的哭喊——“全抓走了!一個沒漏!”——如同魔咒般反複回蕩。
他仿佛能看到王子服在獄中拷打下慘呼,看到種輯喋血朝堂,看到自己精心編織的宏偉大廈,在簡宇隔空揮來的這記無形重錘下,磚石崩裂,梁柱傾頹,化作一片斷壁殘垣。
一股徹骨的冰涼從腳底直竄天靈蓋,比密室地麵的寒意更甚。那是功虧一簣的絕望,是滿盤皆輸的恐懼,是死亡陰影籠罩下的戰栗。他,國舅董承,片刻前還沉浸在權傾朝野的美夢中,轉眼間已淪為砧板上待宰的魚肉。
“完了……苦心經營,毀於一旦……”無聲的悲鳴在他心中嘶吼,幾乎要再次將他撕裂。淚水混雜著血汙,不受控製地溢出眼角,沿著他保養得宜卻此刻灰敗如死灰的臉頰滑落。
然而,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暴風雪中即將熄滅的火種,在絕對的黑暗中頑強地閃爍了一下。“不……不能就這麼死了……”一個更加尖銳的聲音刺破了悲慟。他想起自己是尊貴的國舅,想起那密詔,想起簡宇那副可能出現的得意嘴臉……
“簡宇……簡宇!”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入他的心臟,帶來的劇痛反而刺激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經。
“對……簡宇……”他猛地意識到,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簡宇大軍明日即到,留給他的時間,可能隻有這一個晚上了!滿寵既然能精準地同時抓捕王子服四人,說明對方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對自己的動向了如指掌。此刻的董府,恐怕早已被無數雙眼睛在暗處死死盯住。
直接對抗?他手下已無可用之兵,核心黨羽儘喪,如同被拔光牙、砍斷爪的老虎,如何與手握重兵、挾大勝之威的簡宇抗衡?“硬碰硬,唯有死路一條……”一個冰冷清晰的判斷在他腦中形成。
“必須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將來……忍……必須忍常人所不能忍!”勾踐臥薪嘗膽,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閃電般劃過腦海。“絕地求生……伺機反擊……”新的目標,如同在狂風暴雨中重新校準的羅盤,雖然指針劇烈搖擺,卻終於指向了一個明確的方向——生存下去,不惜一切代價!
求生的欲望給予了董承力量。他用手肘死死撐住地麵,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地毯的織紋中,骨節發白。他咬緊牙關,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憑借著這股狠勁,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從地上撐起了身子。過程中,一陣頭暈目眩襲來,他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內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
他扶著冰冷的牆壁,慢慢站直。渾身如同散架一般,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他低頭看著自己:玉帶歪斜,華美的常服沾滿了灰塵和褶皺,胸前還有噴濺的血漬,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國舅爺,此刻形容枯槁,狼狽不堪。
他踉蹌著走到角落的鎏金銅盆前,盆中清水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臉色慘白,雙眼深陷,嘴角殘留著血痕,鬢發散亂。他心中湧起巨大的屈辱和憤怒,猛地將整個頭埋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噗……”冰冷的水瞬間包裹了他,刺骨的寒意如同千萬根細針,紮進他的頭皮,驅散了些許混沌和昏沉。他在水中屏住呼吸,直到肺葉傳來灼痛感,才猛地抬起頭來,水花四濺。他劇烈地咳嗽著,水珠順著他的發梢、臉頰流淌,混著血絲,滴落在地。
但再看銅盆中晃動的倒影,那雙眼睛裡的絕望和空洞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和決絕。
“來人。”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刻意抹去了所有的顫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在這死寂的密室裡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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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立刻傳來細微卻急促的腳步聲。密室厚重的門被無聲地推開,首先進來的是那位須發皆白的老管家,他官帽依舊歪斜,臉色比董承好不了多少,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擔憂。緊隨其後的是兩名身著黑衣、麵容精悍、眼神銳利的貼身死士。三人在董承麵前停下,垂手肅立,連呼吸都放輕了。
董承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用那雙剛剛被冰水刺激過的、寒潭般的眼睛,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眼前三人。他的目光先在老管家驚恐的臉上停留片刻,仿佛要讀取他靈魂深處的每一絲動搖;然後移向左側那名死士,死士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最後,目光落在右側那名死士身上,那死士感受到目光中的審視,微微頷首,表示絕對的忠誠。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老管家的額頭滲出了冷汗,身體微微發抖。董承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確立起絕對的權威和對局麵的掌控感,哪怕這種掌控是如此的脆弱。
終於,董承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一字一句砸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今日,在這密室裡發生的一切。你們看到的,聽到的,乃至心裡猜到的……”他頓了頓,目光如刀,再次掃過三人,“都給本國舅徹底爛在肚子裡!從此刻起,若有半句不該說的話,從你們任何一人,或你們手下之人的嘴裡漏出去……”
他向前微微傾身,雖然身體虛弱,但那刻意營造的陰冷殺氣卻讓溫度驟降:“……休怪本國舅不顧往日情分。屆時,死的不會隻有你一個,你們的妻兒老小,父母宗族,一個都彆想活!我會讓他們……求死不能!”
最後四個字,他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的殘忍。老管家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帶著哭腔道:“老爺!老奴一家世代受董府大恩,老奴對天發誓,若泄露半字,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
兩名死士雖未下跪,但也齊齊單膝跪地,左手撫胸,行了一個最鄭重的效忠禮,沉聲道:“屬下誓死效忠大人!如有二心,天人共戮!”
董承對他們的反應稍感滿意,但這還不夠。他需要的是絕對的可控。他直起身,開始布置核心任務,語氣依舊冰冷。
“聽著,這是爾等活命的唯一機會。從此刻起,無論何人問起——無論是府衙差役,還是北軍兵丁,甚至是簡宇親自問詢!爾等隻需記住,也隻能說一句話:王子服、種輯、吳碩、吳子蘭四人,與本國舅僅是尋常同僚之交,公務之餘偶有往來,議論的也皆是分內朝政。至於他們私下有何大逆不道之舉,本國舅……”他加重語氣,“……一概不知!一概不曉!爾等,可曾聽真切了?複述一遍!”
“是!”死士應道。
老管家趕緊磕頭,帶著顫音複述:“王子服等大人與老爺隻是同僚之交,他們的謀逆之事,老爺和府上上下下全然不知!小人記得清清楚楚!”
董承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老管家:“很好。你立刻去辦兩件事:第一,府中所有下人,無論職位高低,皆由你親自告誡,口徑一致!若有一人言行失措,走漏半點風聲……”他冷哼一聲,“……你知道後果。”
“老奴明白!老奴這就去約束全府!”老管家連忙應承。
“第二,”董承繼續吩咐,聲音壓得更低,“去查,府中還有哪些人,平日與王子服、種輯等府上往來密切,哪怕是負責采買、傳遞消息的低等仆役,列出名單。特彆是……可能知曉一些內情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秘的殺機:“……若有任何異動,或你覺得其心不可靠,難以控製……”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個隱秘的切割手勢再次做出,比之前更加清晰決絕。這意味著不再是“必要時”,而是“主動地”清除隱患。老管家看到這個手勢,身體劇烈一顫,臉色更加慘白,但他不敢有絲毫猶豫,重重磕頭:“老奴……明白!定會辦得……乾淨利落。”
董承又看向兩名死士:“你二人,從此刻起,暗中監視名單上的人,以及府中所有可能接觸過核心機密者。一旦發現有試圖外出報信、行為鬼祟者,或接到管家的指令……即可動手,不留活口。”他的命令冷酷至極。
“遵命!”死士領命,眼神中沒有任何波動,仿佛隻是在執行一件尋常任務。
內部肅清的命令下達後,董承感到一陣虛脫,但他強撐著。他知道,對外的姿態同樣關鍵,甚至更為重要,因為這將是做給簡宇看的。
他深吸一口氣,對老管家道:“現在,傳我國舅之令:本國舅因聽聞王子服等逆賊之事,驚怒交加,憂憤攻心,舊疾複發,病勢沉重,需絕對靜養。即日起,董府閉門謝客,內外隔絕!所有角門、側門一律落鎖加栓,正門由護衛雙倍值守,沒有我的親口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敢強闖者,不論是誰,一律視為同黨逆賊,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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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爺!”老管家領命,連滾帶爬地出去傳令了。
很快,董府這座繁華的府邸,如同被投入一顆石子的水麵,在短暫的劇烈波動後,迅速陷入一種死寂的緊張之中。沉重的府門在夜色中發出“吱嘎”一聲巨響,轟然關閉,落下了巨大的門閂。
護衛們奔跑、調動的腳步聲急促而有序,火把被紛紛點燃,將府牆內外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護衛們緊張而肅殺的臉龐。表示家主重病、謝絕會客的牌子被高高懸掛,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董承在兩名死士的攙扶下,緩緩走出密室,回到了自己的書房。書房內陳設依舊奢華,古籍字畫,古玩玉器,無不顯示著主人的地位。但此刻,這一切在董承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揮退死士,獨自一人癱坐在椅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孤獨。
窗外的夜色濃重,仿佛蘊藏著無數噬人的猛獸。他知道,簡宇的耳目,或許正在外麵的某個角落,冷冷地注視著這座突然變成“鐵桶”般的府邸。
休息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感覺體力恢複了些許,董承知道,他必須完成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步——向皇帝,實則是向簡宇,上表請罪。
他掙紮著坐直身體,鋪開一卷質地細膩、專用於上奏的素白帛書。老管家已經悄然回來,在一旁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研墨,動作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書房裡隻剩下墨條與硯台摩擦發出的細微沙沙聲,以及董承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他提起那支禦賜的狼毫筆,筆管溫潤,此刻卻覺得有千鈞之重。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這不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是源於內心極致的屈辱、憤怒和掙紮。他要寫的每一個字,都將是對自己過去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徹底否定,是對敵人的無恥獻媚。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將腦中翻騰的怒火、不甘和恐懼強行壓下,試圖將自己代入一個“真正”的、被蒙蔽後驚懼交加的“待罪之臣”的角色。
落筆。
“臣承誠惶誠恐,頓首百拜,泣血上奏陛下:”
寫下開頭,他的手穩了一些,但內心依舊在劇烈交戰。
“臣今日驚聞王子服、種輯、吳碩、吳子蘭等輩,竟包藏禍心,勾結外逆,圖謀不軌……臣每思及此,肝膽俱裂,五內如焚!”
寫到這裡,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種“識人不明”的痛悔,筆鋒變得沉重。他腦中不禁浮現出與王子服等人密謀時的場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那些對未來的憧憬……如今都化作了泡影,而自己卻要親手將他們釘在恥辱柱上。
“王子服……種輯……非是董某不義,實是……形勢比人強啊!”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湧上心頭,但他筆下的字跡卻愈發“懇切”。
“臣與彼等雖有同僚之誼,然未能察其奸佞於未萌,臣之昏聵失察,罪莫大焉!懇請陛下罷黜臣一切官職爵祿,交付有司嚴加勘問,以正國法,以儆效尤!”
寫下“罷黜一切官職爵祿”時,他的筆尖猛地一頓,一大滴墨汁暈染在素帛上,如同他心頭滴下的血。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奮鬥半生所得,如今卻要親手放棄。“忍……忍一時之辱……”他反複告誡自己,幾乎是憑借著意誌力,才繼續寫了下去。
最艱難的部分來了。他停頓了很長時間,筆懸在半空,墨汁將滴未滴。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簡宇接到這份奏表時,那臉上可能會露出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嘲諷的笑容。一股惡氣直衝頂門,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要再次嘔出血來。他死死咬住牙關,甚至能聽到牙齒摩擦的“咯咯”聲。
“簡宇逆賊!你不得好死!”他在心中瘋狂咒罵。但最終,理智,或者說求生的欲望壓倒了情感。他再次落筆,筆觸變得異常“虔誠”和“感激”:
“幸賴天佑我大漢,簡丞相明察秋毫,忠勇冠世,於危急之時,果斷出手,犁庭掃穴,將此等逆賊一網打儘,使社稷轉危為安,功在千秋!臣雖待罪之身,亦感佩莫名,對將軍之神武,敬仰無以複加……”
寫下這些諂媚到令人作嘔的詞句時,董承的臉頰肌肉在不受控製地抽搐,胃裡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種靈魂被玷汙的強烈不適。但他強迫自己將這些文字視作武器,視作麻痹敵人的迷藥,視作自己絕地求生的唯一盾牌。
終於,奏表寫完。董承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向後靠在椅背上,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握著筆的手顫抖不止,最終無力地鬆開,狼毫筆滾落在書案上,留下一條難看的墨跡。
他仔細地、逐字逐句地又檢查了一遍這份“投降書”和“效忠信”。語氣是否足夠惶恐悔恨?對簡宇的讚美是否足夠肉麻真誠?確保無誤後,他取過自己的國舅印信,蘸滿朱紅印泥,重重地、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決絕,蓋在了帛書的落款處。那方鮮紅的印章,如同一個恥辱的標記。
他用顫抖的手將帛書卷好,取過特製的火漆,在燭火上融化,仔細地滴在封口處,然後蓋上了自己的私印。做完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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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重歸寂靜。燭火搖曳,將董承孤獨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忽明忽暗。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天,快要亮了。簡宇的大軍,不日必將抵達長安。
董承癱在椅中,望著窗外漸漸泛起的青灰色曙光,心中沒有一絲輕鬆。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這是一場用尊嚴和屈辱換來的、極其危險的賭博。賭的是簡宇是否會暫時被他的表演所迷惑,賭的是他能否在這滔天巨浪中,抓住那一線微弱的生機。
絕望如同窗外的夜色,依舊深重。但一縷頑強的、不甘就此滅亡的意誌,如同那即將燃儘的燭火,仍在董承的心底,微弱而固執地燃燒著。
執行完對內肅清、對外示弱的策略後,董府陷入了一種死寂般的平靜。府門緊閉,護衛林立,往日車水馬龍的景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氛圍。下人們行色匆匆,低頭不語,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恐懼,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整個府邸。
董承在書房中枯坐了許久。那份言辭懇切、自請其罪的奏表已然工工整整地謄寫完畢,就放在書案之上,隻待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送出。
最近,他度日如年,一方麵要強壓內心的滔天巨浪,維持表麵的鎮定;另一方麵,還要時刻留意府外的風聲,提防著簡宇或滿寵的下一步動作。
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即便合眼,也多是王子服等人血淋淋的慘狀或簡宇冷峻的麵容入夢,使得他本就因急火攻心而受損的身體,更添了幾分虛弱,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
午後,他再次審視了一遍奏表,確保字字泣血、姿態卑微到塵埃裡,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屈辱感席卷而來。他需要暫時離開這間彌漫著絕望氣息的書房,哪怕隻是片刻。於是,他起身,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信步向後堂走去,希冀能在內院尋得一絲短暫的安寧。
後堂相較前院,少了幾分肅殺,卻同樣冷清。庭園中的花木似乎也感知到了府中的壓抑,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夕陽的餘暉穿過廊廡,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董承正欲穿過連接前後堂的抄手遊廊,忽聽得假山石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間或夾雜著女子低低的、帶著一絲輕佻的笑聲。這在他如今聽來,格外刺耳。府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自危,是誰敢在此處嬉笑私語?
他眉頭一皺,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循聲靠近。繞過一叢茂密的湘妃竹,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了頭頂——
隻見他的心腹家奴秦慶童,正與他的侍妾雲英緊挨著站在假山背光的陰影處。秦慶童年輕的麵龐上帶著幾分討好與逾越的得意,而雲英則半低著頭,臉頰緋紅,一手撫著鬢角,眼波流轉間滿是風情。秦慶童的手,竟看似無意地搭在雲英的袖口上,姿態親昵至極!
董承的腦子“嗡”的一聲,連日來積壓的焦慮、恐懼、屈辱和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宣泄口,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苦心維持的鎮定瞬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背叛的狂怒!他這邊廂在為家族的存亡苦苦掙紮,這些卑賤的奴仆和妾室,竟敢在背後行此苟且之事,簡直罪該萬死!
“好個狗奴才!好個賤人!”董承目眥欲裂,暴喝一聲,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庭院。
秦慶童和雲英嚇得魂飛魄散,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分開。秦慶童臉色“唰”地變得慘白,膝蓋一軟,“撲通”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語無倫次地求饒:“老、老爺……小的……小的隻是路過,和雲英姐姐說、說兩句話……”
雲英更是花容失色,淚珠瞬間滾落,也跟著跪倒,泣不成聲:“老爺恕罪……妾身、妾身……”
“閉嘴!”董承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二人,對聞聲趕來的幾名健壯家丁厲聲吼道,“給我拿下!拿下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尤其是這秦慶童,給我往死裡打!”
家丁們一擁而上,將癱軟如泥的秦慶童和哭哭啼啼的雲英捆縛起來。秦慶童的求饒聲變成了絕望的哀嚎,他知道,按照家法,與主家妾室私通,絕對是死路一條。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內院的董夫人。她急急忙忙趕來,隻見丈夫怒發衝冠,狀若瘋虎,而秦慶童已被按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亂棍打死。
董夫人是個精明且顧全大局的女子,她深知府中現今的處境。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董承的胳膊,低聲急道:“老爺!老爺息怒!此刻萬萬不可衝動啊!”
董承正在氣頭上,猛地甩開夫人的手,吼道:“此等敗壞門風的狗賊,留他何用!”
董夫人死死拽住他,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老爺!您冷靜想想!如今府外是何等光景?滿寵的人說不定就在外麵盯著!府內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您此時若因家醜而杖殺家奴,消息一旦傳開,府中下人見您手段如此酷烈,豈不更加恐懼?若是因此導致大批仆役叛逃,甚至有人為了自保而去向簡宇告密,那我董府才是真的完了!為了一個奴才,冒此奇險,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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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這番話,如同兜頭一盆冷水,讓董承沸騰的怒火稍稍降溫。他喘著粗氣,看著地上麵無人色的秦慶童,又看看周圍家丁們驚疑不定的眼神,不得不承認夫人說得有理。此刻,穩定壓倒一切。若因小失大,導致內部崩潰,那就真是萬劫不複了。
他強行壓下殺意,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指著秦慶童,對家丁下令:“將這狗奴才重打四十脊杖!打完了,鎖進後園那間堆放雜物的冷房裡,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至於這賤人……”他厭惡地瞥了雲英一眼,“拖回房去,嚴加看管,日後再行發落!”
“是!”家丁們領命,將哭嚎的秦慶童拖到行刑的長凳上,厚重的刑杖一下下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背上、臀上,發出沉悶的“啪啪”聲。秦慶童起初還慘呼求饒,到後來隻剩下痛苦的呻吟,四十杖打完,已是皮開肉綻,昏死過去,像條死狗一樣被拖去了那座陰冷潮濕、蛛網密布的冷房,用粗大的鐵鏈鎖住了手腳。
雲英也被丫鬟婆子們強行帶回了內室軟禁起來。一場風波看似暫時平息,但董承心中的鬱憤卻絲毫未減,反而因為未能儘泄怒火而更加憋悶。他忽略了秦慶童在被拖走時,那昏厥前投向他的、那充滿了刻骨怨毒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