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上回,寅時三刻,長安城還浸在墨藍色的夜色裡,隻有丞相府的東書房已然亮起了燈。
那是一盞青銅連枝燈,五朵燈花靜靜燃著,將書房中央照得通透。簡宇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身披一件玄色貂裘,內裡是月白色的深衣。他沒有戴冠,隻是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子將頭發鬆鬆綰著,幾縷發絲垂在額前,讓他平日威嚴的輪廓柔和了些許。
書案上攤開的,正是那份關於曹操及其部屬安置方案的細目。簡宇看得很慢,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無意識地撚動著左手中指上一枚不起眼的銀戒——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戒麵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的目光在“光祿勳”三個字上停留得尤其久。
這個位置,太巧妙了。
光祿勳,銀印青綬,位列九卿。名義上“掌宮殿門戶、宿衛侍從、殿內文書傳遞”,是天子身邊最親近的侍從長官,出入禁中,參預朝會,地位清貴顯赫。本朝以來,能任此職者,非外戚即重臣,或是皇帝最為信重的近臣。
然而,在這長安城中,在簡宇親手建立的體係裡,這一切都隻是“名義上”。
真正的宮殿宿衛,自內而外,分作三層。最內一層,是虎賁中郎將典韋所率的虎衛,皆是從百戰老兵中遴選的身經百戰、家世清白之士,日夜輪值,守衛宮禁最核心的幾處殿宇與皇帝、簡宇本人的居所。中間一層,是羽林中郎將吳匡所掌的羽林騎,選拔長安良家子,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負責宮城各門守衛與宮內巡警。最外一層,才是衛尉所轄的宮門衛士與巡城兵馬。
這三層防衛,長官皆是簡宇的心腹,兵員皆經過嚴格篩選與忠誠考核,製度嚴密,環環相扣。曹操這個光祿勳,能“掌”的,大概隻有那些早已被典韋、吳匡等人安排得滴水不漏的宿衛名冊,以及那些按固定時辰開啟關閉、且有羽林軍士實際把守的“宮殿門戶”。至於侍從,宮中內侍皆由宦官統領,自有體係,與光祿勳署衙井水不犯河水。
簡宇的指尖在“掌宮殿門戶、宿衛侍從”這行字上輕輕劃過,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這是陽謀,是擺在明麵上的精致牢籠。將曹操放入其中,給予他九卿的尊榮,給予他接近權力中樞的表象,卻抽走了其中每一分真實的權柄。
他每日所見,將是巍峨的宮闕、嚴謹的禮儀、畢恭畢敬的屬官;他所行,將是固定的路線、刻板的規程、早已安排妥當的“公務”。他會是這宮廷華麗舞台上一位重要的配角,戲份不少,風光亦有,但劇本的每一字每一句,舞台的每一寸方位,甚至何時打光,皆不由他做主。
這便是“榮養”,也是最高明的“監控”。讓他活在眾目睽睽之下,活在規矩方圓之中,活在錦繡繁華之內,直至雄心被歲月磨平,棱角被規製磨圓。
簡宇的目光下移,落到關於曹操“私人部曲”的條款上。
“許置部曲六十人,甲胄兵器製式需異於禁軍,不得私藏弩、矛、長戟,隻可持刀、盾、短戟。長官由衛尉府直接委派,名冊十日一核,人員變動需隨時報備。”
六十人,不多不少。足夠維持一個列侯、九卿應有的儀仗與府邸護衛規模,顯得朝廷恩厚,顧全其顏麵;又絕對不足以構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製式有異,是區分,更是標識,讓這幾十人在任何場合都一目了然。長官由衛尉指派,等於是將這支小小衛隊的眼睛、耳朵和韁繩,都牢牢攥在了自己手裡。
至於曹仁、夏侯惇、曹洪、夏侯淵等人的安置,更是煞費苦心。
全部調入長安,一個不留。
曹仁,遷光祿勳丞,是曹操的副手,聽起來職位不低,但光祿勳衙署本身無實權,其“丞”自然更是虛職,所管不過是署內文書、俸祿發放、車馬調配等瑣碎內務。
夏侯惇,拜衛尉司馬,聽起來是掌管宮門衛屯的實權武官,但衛尉屬下各宮門司馬、丞、尉多達數十,各有轄區,相互製衡,其上更有層層長官,夏侯惇所能直接指揮的,不過是他職責範圍內的那一屯衛兵,且一切行動皆需嚴格遵循既定的章程與上官命令。
曹洪、夏侯淵等人,或為光祿勳下屬的“郎”、“仆射”,或為衛尉下屬的“宮門令”、“城門候”,名目不同,實質一樣——從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將領,變成管理固定宮門啟閉時間、核查符節、安排儀仗隊列、清點車馬數量的“事務官”。
他們的戰場,從屍山血海的疆場,轉移到了鋪著金磚玉石的宮道、巍峨肅穆的宮門前。他們的敵人,從對麵的敵軍,變成了可能出錯的禮儀程序、可能磨損的儀仗器物、可能不守時的下屬郎官。
他們的功績,不再是斬將奪旗、攻城略地,而是“某次朝會儀仗整齊,未出差錯”、“所轄宮門按時啟閉,符節查驗無誤”。
簡宇甚至可以想見,這些昔日猛將,起初或許會憋悶、會不適,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嚴密的規章、瑣碎的事務、無處不在的視線中,再鋒利的棱角也會被磨平,再熾熱的壯誌也會漸漸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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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熟悉每一處宮殿的台階數,清楚每一次大典的禮儀順序,卻會漸漸忘記如何排兵布陣,如何勘察地形。當他們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將從兵法韜略、天下大勢,變為光祿勳署衙的用度審批是否順利、衛尉府新發的宮禁條陳又有何改動、某位郎官當值是否飲酒誤事。
而他們的子侄輩,如曹真、曹休等少年,必須進入郎官係統或自己的丞相府,從最底層的掾屬做起。這既是人質,讓曹操及其宗親將領有所顧忌;也是窗口,可以就近觀察這些曹家、夏侯家下一代的心性、才能與動向。若有可造之材,未嘗不能徐徐化之,為己所用;若心懷異誌,也能及早察覺,防患未然。
至於樂進、李典等其他非宗親將領,則需徹底打散,編入北軍五校或邊郡守軍,擔任中級軍官,歸趙雲、張遼等心腹大將直接統轄。如此,既可利用他們的作戰經驗,又徹底斬斷了他們與曹氏舊主的情感與隸屬紐帶,使其融入新的體係。
思慮及此,方案已臻完善,再無疏漏。簡宇提筆,在絹帛末尾,以遒勁端莊的隸書,寫下最後的批閱:“可。著尚書台即刻用印,遣使宣達。一應安置事宜,由衛尉、光祿勳、相府東曹掾協同辦理,務求妥帖,勿失朝廷禮數,亦勿違製度。”
他落下自己的名款與印章,將筆擱回青玉筆山,發出一聲輕微的“嗒”聲。窗外的天色,已由墨藍轉為魚肚白,遠處隱約傳來第一聲晨鐘,渾厚悠長,喚醒這座帝國的都城。
“來人。”
書房的門被無聲推開,一名身著深青色吏服、麵色沉靜的侍從躬身而入,腳步輕得像貓。
“將此詔發往尚書台。用印後,原件存於蘭台,副本送一份至衛尉府,一份至光祿勳署——待曹侯上任後交割。宣旨使者,選一位老成持重的黃門侍郎,再以羽林郎十人、虎衛四人儀仗隨行,以示鄭重。”簡宇的聲音平穩清晰,不帶絲毫倦意。
“謹遵丞相令。”侍從雙手接過絹帛,放入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錦匣中,動作輕緩而穩妥。
“還有,”簡宇補充道,目光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告訴宣旨的侍郎,態度需恭敬,禮數要周全。曹侯是朝廷新封的列侯、九卿,不可有絲毫怠慢。”
“是。”侍從會意,躬身退下,輕輕帶上了房門。
書房內重歸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簡宇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清冷的晨風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湧入,拂動他額前的發絲。他望向費亭侯府所在的大致方向,目光深邃,良久,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微涼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曹府的正堂,此刻空曠得有些滲人。
晨曦透過高高的直欞窗,在地麵的青磚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光柵。堂內沒有熏香,隻有淡淡的、新木器與灰塵混合的味道。曹操獨自跪坐在主位下方的席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玄端深衣,黑色為底,領口、袖緣與衣襟處用深紫色的錦緞鑲邊,這是列侯常服的規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一頂普通的黑色進賢冠,冠纓係在下頜,結扣端正。
臉上胡須修剪整齊,麵色平靜,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了,仿佛戴著一張精心打磨過的麵具。隻有那雙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短而乾淨,此刻卻微微向內蜷著,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堂內除了他,隻有兩名垂手侍立在角落的老仆,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時間一點點流逝,光影在磚麵上緩慢移動,浮塵在光柱中無聲飛舞。遠處隱約傳來街市的聲響,更反襯出府內的寂靜。
曹操的目光落在麵前空無一物的地板上,卻又仿佛穿透了地麵,看到了更深處。他在腦中,將可能到來的詔書內容,反複推演了無數遍。
封侯,是必然的。費亭侯,這個父親曾受封的爵位,有繼承的意味,不高不低,很合適。食邑應該不會少,三千戶?或許吧,以示優容。
實職呢?會是什麼?閒散的三公位?不可能,那太尊崇,簡宇不會給。有名無實的將軍號?也有可能。但最有可能的,是一個聽起來清貴顯要,實則被層層架空的職位……比如,光祿勳。
想到這裡,曹操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近乎自嘲的弧度。光祿勳……掌管宮殿宿衛侍從的天子近臣。多麼好的位置。簡宇會把這個位置給他,就如同將一件華美卻沉重的錦袍披在他身上,袍子繡著九卿的威嚴,內裡卻縫滿了無形的絲線,牽一動,全身皆縛。
那麼,部下們呢?元讓、子孝、妙才、子廉……他們會被如何安置?必定是調入長安,分散安置在一些無關緊要的職位上,或許就在自己這個“光祿勳”的屬下,做些管理車馬、安排儀仗的瑣事。兵權,是絕不可能再有了。或許,連他們原本統領的那些殘兵,也會被徹底打散,編入北軍或邊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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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子修、文烈這些人……大概會被要求入郎署或相府為吏,名為培養,實為質任。
每一步,他都預料到了。簡宇會這麼做,也隻能這麼做,而且會做得堂堂正正,讓人挑不出錯處,甚至還要“感激恩典”。這便是政治,是勝利者的權利,也是失敗者必須吞下的果實。苦澀,但必須咽下。
不知過了多久,府門外終於傳來了與平日不同的動靜。先是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外,接著是門吏略顯急促的通報聲,隔著幾重院落隱隱傳來。
來了。
曹操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最後一絲波瀾也歸於沉寂,隻剩下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之水。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撫平本無一絲褶皺的衣襟,動作從容不迫。
老仆無需吩咐,已悄然退下準備。不多時,中門緩緩洞開的聲音傳來。又過了一會兒,那名通報過的老仆再次出現在堂外廊下,聲音帶著刻意壓製的平穩:“稟君侯,黃門侍郎張公,奉詔而至,已至前庭。”
曹操站起身,步履平穩地走出正堂,來到庭院中。香案已經設好,青煙嫋嫋。府中寥寥數人——主要是些老仆和少數被允許留下的舊日親隨,已按序跪在後方。曹仁、夏侯惇等人並未出現,這是曹操早先的吩咐,以免人多眼雜,橫生枝節。
宣旨的使者是一位麵容清臒、神色肅穆的中年黃門侍郎,身著絳色官服,頭戴高山冠,手持代表詔書的黃色絹卷。他身後,十名羽林郎分列兩排,身著鮮亮甲胄,手按佩刀,目不斜視;更外圍,是四名身形格外魁梧、氣息沉凝的虎衛,他們的目光看似平視前方,但曹操能感覺到,那似有若無的視線,始終籠罩著自己周身。這儀仗,鄭重,也森嚴。
使者站定,目光與曹操平靜交接,微微頷首,算是見禮。曹操則已撩起衣擺,率先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身後眾人隨之跪倒。庭院中鴉雀無聲,隻有秋風拂過樹梢的微響。
“製詔:”使者的聲音不高,但清晰沉穩,每一個字都念得一絲不苟,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
“朕紹休聖緒,祗承鴻業……惟爾青州牧曹操,識達天命,深鑒時變,戢兵率眾,歸誠闕庭……是用嘉乃丕績,寵以徽章。今封爾為費亭侯,食邑三千戶,世襲罔替……”
曹操垂首靜聽,麵色無波。封侯、食邑,與預料分毫不差。
“……特進拜光祿勳,銀印青綬,掌宮殿門戶、宿衛侍從,典領郎署,以彰殊渥,以表優崇……”
光祿勳。果然。曹操的心往下沉了沉,又似乎有種塵埃落定的輕鬆。掌宮殿門戶、宿衛侍從……他幾乎能在心中勾勒出未來每日的行程:在固定的時辰,沿著固定的路線,前往那座被無數規則和眼睛填滿的宮殿,處理那些早已被設定好的“公務”,然後在固定的時辰離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詔書繼續宣讀,內容開始涉及他的部屬與家人。
“……以爾舊屬曹仁,為光祿勳丞,輔佐事務;夏侯惇為衛尉司馬,領直城門屯衛;曹洪為公車司馬令;夏侯淵為右中郎將,屬光祿勳……各守其職,勤勉王事……”
一個個名字,一個個職位。聽起來都隸屬“光祿勳”或相關宿衛體係,品級不算低,但無一例外,全是閒職、冗官,或被嚴密分權、層層製約的職位。他們的戰場,被徹底轉移、限定在了這皇城之內。
“……賜甲第一區於永和坊,帷帳器用,一應官給。許置部曲六十人,為護衛儀從,甲兵製式另定,長官由衛尉簡選委任,十日一核……”
府邸、用度、部曲,皆在預料之中。那“長官由衛尉簡選委任”一句,尤其刺耳,卻也尤其現實。
“……爾子弟曹昂、曹真、曹休等,可入丞相府為掾,或補郎官,習學政事,以觀後效……”
子弟為質,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餘將校如樂進、李典等,分隸北軍五校、城門校尉及邊郡,各依才具,量授軍職,歸由朝廷調遣……”
舊部被徹底打散、消化。他曹孟德經營半生建立的軍事體係,至此,被完全拆解、吸收。詔書的最後,是勉勵其“恪儘職守,永保忠貞”的套話。
當使者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餘音仿佛還在庭院中嫋嫋未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在香案前那個玄色身影上。
曹操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震驚、憤怒或不甘。他甚至緩緩地、極其輕微地籲出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重負。然後,他雙手高舉過頂,掌心向上,動作穩重溫雅,無可挑剔。
使者上前兩步,將那份沉甸甸的、承載著無數人命運轉折的黃色絹卷,輕輕放在曹操手中。
絹帛微涼,帶著皇家印璽特有的朱砂與絹絲氣息。
曹操接過詔書,並未立即起身,而是就著跪姿,雙手捧詔,微微轉向皇宮方向,俯身一拜。然後,他才站起身,轉向使者。
就在他起身的瞬間,臉上竟浮現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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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初時很淡,像是陽光勉強穿透雲層,隨即慢慢加深,牽動了眼角的細紋。笑容裡有如釋重負的坦然,有對命運安排的淡淡自嘲,有一種徹底放下後的疲憊與平靜,唯獨沒有怨懟與憤懣。他看著手中沉甸甸的詔書,又抬眼望向使者,目光清澈,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丞相思慮周詳,”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寂靜的庭院中異常清晰,“操……感激涕零。”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手中詔書精美的錦套,投向更高遠的、秋日湛藍的天空,語氣變得悠遠,仿佛在追憶,又似在自語:“光祿勳,清貴顯職。操本布衣,提三尺劍……”
他停住了,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覺得無需再說。最終,隻是搖了搖頭,那笑容裡的自嘲意味更濃了些,化作一聲輕歎:“罷了,往後便在長安,為陛下、為丞相,執戟護衛,了此殘生罷。”
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漠然的認命,唯有那最後“了此殘生”四字,在知情者聽來,才品得出其中深藏的、英雄末路的無儘蒼涼與寂寥。他將所有的鋒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壯誌,都鎖進了這平淡的語氣和那抹複雜的笑容之後。
使者一直靜靜聽著,臉上保持著宣旨官員應有的肅穆與恭謹,直到曹操說完,才拱手欠身:“曹侯深明大義,能體朝廷苦心,下官感佩。府邸、印綬、官服等一應器物,稍後便有專人送來。下官需回宮複命,先行告退。”
“有勞張侍郎。”曹操微微頷首,態度平和有禮。
使者不再多言,轉身,在羽林郎與虎衛的簇擁下,步伐整齊地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大門外,侯府重歸寂靜,仿佛方才的莊重儀式隻是一場幻覺。
曹操站在原地,手持詔書,久久未動。秋風卷起庭中落葉,在他腳邊打著旋。陽光明亮,卻帶著寒意。
良久,他緩緩轉身,麵向一直跪在身後、此刻才敢略微抬頭的寥寥數名府中人。他的目光掃過這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臉上的平淡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威嚴。
“詔書,爾等都聽見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自今日起,我曹孟德,便是大漢光祿勳。此乃朝廷恩典,亦是定分。”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深潭之水,平靜卻蘊藏著力量:“傳我話與子孝、元讓、妙才、子廉,及所有舊日同袍:往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日起,謹守本職,絕對服從朝廷規製與上官指令。宮中法度森嚴,非比行伍,一舉一動,皆在眾目之下。望彼等各安其位,勿負皇恩,亦……”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陡然銳利如電:“勿使我為難。”
最後四字,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在聽者心上。這是警告,更是命令。
言罷,他不再看任何人,握緊那卷代表著他後半生命運的詔書,轉身,獨自一人,緩步向光線昏暗的內堂走去。玄色的身影逐漸融入堂內的陰影中,腳步平穩,背脊挺直,卻仿佛將外間所有的秋光與聲響,都隔絕在了身後。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過不同渠道,彙集到丞相府。
簡宇聽完了關於曹操接旨全過程,包括其每一句言辭、每一個神態細節、乃至之後對府中人那番簡短訓誡的詳細稟報。他正在批閱另一份關於隴西屯田的奏報,聞言,手中的朱筆微微一頓,隨即又如常落下,在竹簡上批下一個“可”字。
筆鋒穩健,朱砂鮮紅。
他放下筆,拿起旁邊溫熱的布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上並不存在的墨漬,臉上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真正滿意的神情。
“善。”
他依舊隻說了這一個字,聲音平淡無波。然後揮了揮手,示意稟報者退下。
書房內重歸安靜。陽光已經完全灑滿窗欞,將書案照得一片明亮。簡宇的目光投向窗外,秋日天空湛藍高遠,幾縷薄雲如絲。
曹操果然是個明白人。他讀懂了這份詔書背後所有的深意,接受了這份精致的枷鎖與華麗的囚籠,並且,親自出手,為他麾下那些或許還不甚明白、或許心有不甘的舊部,套上了籠頭。
如此,甚好。
一個足夠清醒、懂得審時度勢、且能主動約束部眾的“光祿勳”,正是此刻的長安,最需要、也最令人安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