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最重要的一顆棋子,已然落定,且落在了最合適的位置。這盤天下大棋,可以繼續往下走了。
簡宇重新拿起一份新的竹簡,凝神看了起來。窗外的日光,靜靜移過書案的一角。長安城在秋日下,井然有序地運轉著,仿佛什麼都沒改變,又仿佛,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臘月的長安,寒風是帶著刀子的,在坊牆巷道間尖嘯著穿梭了三日三夜,刮得人臉皮生疼,連最耐寒的麻雀都縮在簷下不肯露頭。直到第四日黎明前,那呼嘯聲才漸漸低伏下去,化作一種疲乏的嗚咽,最終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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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被這連日的大風刮洗得乾乾淨淨,呈現出一種凍瓷般的、泛著青白冷光的明淨,極高,極遠。幾縷雲絲淡得像是誰用最疏的筆鋒在天青色細絹上輕輕掃過,幾乎看不見形跡。陽光是冷的,金燦燦地鋪灑下來,卻沒有多少暖意,隻將屋脊的積雪、簷下的冰淩照得晶瑩剔透,晃人眼目。
丞相府占地廣闊,屋宇連綿,此刻大多還沉浸在晨間的靜謐裡。唯有後院西側的“棲霞苑”,燈火徹夜未熄,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與外間清冷肅殺截然不同的、緊繃而溫熱的生機。
苑內正房,炭火燒得極旺。四個半人高的青銅朱雀銜環熏爐分置四角,上好的銀骨炭無聲地燃著橘紅色的火焰,將室內烘得暖意襲人,甚至有些燥熱。另一個稍小的鎏金博山爐裡,嫋嫋逸出清雅寧神的蘇合香,絲絲縷縷,試圖安撫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淡淡的藥草苦澀與隱約的血腥氣。
產房設在最裡麵的暖閣,門簾用的是厚實綿密的錦緞,密密垂下,隔絕了內外視線,卻隔不斷聲音。裡麵,穩婆壓低嗓音、短促清晰的指令,侍女們放得極輕卻依舊顯得雜遝的腳步聲,銅盆與溫水接觸時短促的輕響,乾淨布帛被抖開、折疊時細微的摩擦聲……這些聲音交織成一張無形而緊張的網,籠罩著外間每一個等待的人。
簡宇站在正堂朝東的支摘窗邊,已不知立了多久。他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狐腋大氅,毛鋒豐厚油亮,是極禦寒的珍品,可他的指尖依舊冰涼,不是凍的,而是一種從心底漫上來的、難以驅散的寒意與焦灼。
他背對著室內,身形挺拔如鬆,卻又透著一股僵直的凝定。窗紙是特製的明瓦,透光極好,能看見外麵庭院中積雪反射的冷光,將他的側臉輪廓勾勒得異常清晰,下頜線繃得有些緊,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蔡琰坐在堂中左側一張鋪著厚厚絨墊的胡床上,懷裡抱著他們一歲多的龍鳳胎之一,女兒簡昭。小丫頭裹在杏子紅的錦緞小鬥篷裡,已經歪著頭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上投下兩彎陰影,呼吸均勻。
蔡琰的另一隻手,則輕輕拍撫著坐在她腳邊厚毯上玩耍的兒子簡承。小男孩比妹妹活潑好動得多,穿著同色的衣袍,正專心致誌地擺弄著幾個精巧的玉雕小馬,不時抬頭,用烏溜溜、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好奇地望望父親凝立不動的背影,又看看母親沉靜中帶著一絲憂色的麵龐。
堂內除了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和孩子們的呼吸聲,靜得令人心慌。侍立在角落的兩名貼身侍女,連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輕又緩,生怕驚擾了這份等待。
自貂蟬昨夜子時初刻發動,至今已過去近六個時辰。天色從濃黑到墨藍,再到如今的青白,時間在無聲的焦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刻都像在油鍋上煎熬。簡宇記得每一個更漏滴落的聲音,記得燭台裡燭芯燃儘、侍女上前更換時那極輕微的“哢嚓”聲,記得窗外風聲每一次的起伏變化。
他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許多雜亂的畫麵:蟬兒平日嬌媚的笑靨,她日漸隆起的腹部,她臨產前幾日拉著他的手、眼中既期待又隱現不安的神情……還有那些他曾聽說過的、關於婦人生產的凶險傳聞。他握了握冰涼的手指,強迫自己停止這些無益的胡思亂想。
“夫君,”蔡琰溫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像一泓暖流淌過冰麵,“坐下歇會兒吧,喝口熱茶。蟬兒妹妹年輕,身體底子好,吉人天相,定會平安順遂的。”她的話語平穩,帶著一種書香門第浸染出的從容氣度,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但簡宇聽得出,那平穩之下,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畢竟是過來人,深知其中艱辛與莫測。
簡宇聞聲,緩緩轉過身。窗外的冷光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青白,眼下有掩不住的陰影。他對蔡琰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很淡,未及眼底便散了:“我沒事,坐不住。倒是辛苦你了,陪著熬了這大半夜,還要照看阿承和昭兒。”
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兒和玩耍的兒子身上,冷硬的眼神柔和了一瞬。這兩個小家夥,是他和文姬的珍寶,此刻也奇異地給了他一些支撐的力量。
“妾身不礙事。”蔡琰輕輕搖頭,將懷裡的女兒摟得更緊了些,正要再勸,產房內突然傳出一陣不同於之前的動靜!
先是穩婆陡然提高、帶著急促鼓勵的喊聲:“夫人!再使把勁!看見頭了!快!快!”接著是貂蟬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混合著痛苦與決絕的悶哼,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鈍錘,狠狠砸在簡宇心口。
他的身形猛地一震,臉色瞬間白了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朝那錦緞門簾衝去。蔡琰見狀,急忙出聲,聲音不高,卻帶著清晰的製止:“夫君!”
簡宇的腳步硬生生頓在簾前一步之遙,手指蜷起,骨節捏得發白。他知道此時自己進去非但無益,反而可能添亂。可裡麵每一聲壓抑的痛呼,都像細針紮在他心上。他隻能僵立在那裡,如同被困的猛獸,焦躁卻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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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的煎熬似乎格外漫長,又或許隻是片刻。就在簡宇覺得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快要崩斷時——
“哇啊——!”
一聲響亮至極、中氣十足的嬰兒啼哭,猛地撕裂了暖閣內所有的壓抑與沉悶,尖銳地穿透門簾,直直撞入外間每一個人的耳中!
那哭聲清脆,有力,帶著新生命初臨人世的蠻橫與生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濃重的黑暗,也瞬間剪斷了簡宇心頭那根繃到極致的弦。他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下意識地扶住了身旁的朱漆柱子。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耳中嗡嗡作響,一時間,外間所有的聲音——炭火爆裂聲、更漏滴水聲、甚至自己的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隻剩下那一聲高過一聲、宣告著存在與勝利的啼哭。
蔡琰也長長舒了一口氣,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鬆弛下來,臉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低頭對茫然抬起頭、似乎被哭聲驚到的兒子柔聲道:“阿承,你又有個小妹妹了。”
門簾被從裡麵輕輕掀開一道縫,先探出來的是穩婆一張滿是汗水、卻堆滿如釋重負笑容的臉。她年約五旬,是長安最有經驗的接生嬤嬤之一,此刻也難掩疲憊,但眼神明亮。她側身出來,懷裡小心抱著一個用大紅色遍地錦繡麒麟紋繈褓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小包袱。
“恭喜丞相!賀喜丞相!天大的喜事啊!”穩婆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疲憊有些發顫,卻異常洪亮,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夫人生了,是一位千金!母女平安!夫人隻是累極了,精神頭還好著呢!”
“千金……母女平安……”簡宇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像是要確認它們的真實性。懸了半夜的心,直到此刻,才轟然落地,激起漫天塵埃,塵埃落定後,是一片近乎虛脫的輕鬆,隨即,一股滾燙的狂喜才後知後覺地湧遍全身。他幾步搶上前,目光急切地落向穩婆懷中。
那繈褓裹得厚實,隻露出一張皺巴巴、紅撲撲的小臉。新生兒的樣子並不“漂亮”,皮膚有些腫脹,帶著胎脂,眼睛緊緊閉著,稀疏的淡色胎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和頭皮上,小鼻子小嘴巴都皺在一起,因為方才用力啼哭,整張臉還泛著激動的紅暈。
但就是這樣一個“小醜娃”,在簡宇眼中,卻仿佛帶著世間最純淨的光芒。這是他的孩子,他和蟬兒血脈的延續,是他們共同創造的生命奇跡。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激動、溫柔到近乎疼痛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
“蟬兒如何?她可還好?有沒有傷著?”簡宇的視線隻在女兒臉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重新聚焦在穩婆臉上,語氣急促,帶著不容錯辨的關切。
穩婆忙不迭地點頭:“好好好!夫人好著呢!就是力氣用儘了,有些虛脫,彆的都好,順順當當的!丞相放寬心!您這會兒可以進去瞧瞧夫人,隻是莫要久留,也說不了太多話,夫人最要緊的是歇著。”
“好,好。”簡宇連聲應道,這才小心地、幾乎是屏著呼吸,從穩婆手中接過那個繈褓。入手的分量極輕,軟綿綿的一團,卻仿佛有千鈞之重,讓他下意識地調整了手臂的姿勢,以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無比珍視嗬護的姿態,將這小小的新生命穩穩托在臂彎裡。
小家夥似乎感受到了懷抱的轉換,在繈褓裡微微動了動,小腦袋偏了偏,發出一聲細微的、類似歎息的哼唧,卻沒有再哭。那股暖暖的、帶著奶腥氣和新生氣息的溫度透過厚厚的錦緞傳來,奇異地熨帖了他冰涼的手指,也熨帖了他焦灼了半夜的心。
他抱著女兒,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輕柔地走向那扇隔開內外的錦緞門簾。一名伶俐的侍女早已上前,為他輕輕掀開簾子。
內室的光線比外間稍暗,窗戶緊閉,隻留了一條小縫透氣。血腥氣和藥味更濃了些,但空氣是溫熱的,流動緩慢。房內已大致收拾過,換上了乾淨的被褥。貂蟬就躺在那張寬大的填漆拔步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一直拉到下巴。
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宣紙,不見一絲血色,連平日裡嬌豔欲滴的唇瓣也失了顏色,乾燥起皮。額前的鬢發被汗水徹底浸透,一綹一綹黏在臉頰和脖頸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虛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但當她聽到腳步聲,吃力地轉動眼珠,看到簡宇抱著繈褓進來的那一刻,那雙因力竭而有些渙散失神的美麗眸子,驟然間亮了起來!像是灰燼中猛地跳起兩點火星,隨即燃成兩簇溫柔而明亮的光,所有的疲憊、痛苦,都在那光芒中暫時退卻,隻剩下無儘的眷戀、欣慰,和初為人母的奇異光彩。
“蟬兒,”簡宇在榻邊的繡墩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將臂彎裡的繈褓小心翼翼地傾斜了一個角度,好讓她能看清女兒的小臉,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極輕極柔,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你看,我們的女兒。她哭聲響亮,是個有勁兒的。”
貂蟬的目光貪婪地、一寸寸地流連在孩子那皺巴巴的小臉上,從稀疏的胎發,到緊閉的眼線,到小小的鼻子,再到那微微嚅動的、花瓣般柔嫩的小嘴。她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蒼白的嘴唇努力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試圖勾勒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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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笑容還未成形,眼眶卻迅速紅了,霧氣迅速彌漫,積聚,然後,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滑入鬢角,瞬間浸濕了一小片枕巾。那不是喜悅的淚水,那淚水來得太急太凶,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慟。
“蟬兒?”簡宇臉上的溫柔笑意僵住了,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怎麼了?是不是哪裡疼得厲害?還是不舒服?”他急忙將孩子遞給侍立在一旁的嬤嬤,俯身靠近貂蟬,急切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一隻手。那手冰涼,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貂蟬卻隻是搖頭,淚水流得更急更凶,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哽咽。她掙紮著想撐起身體,似乎想說什麼,但虛弱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隻是徒勞地讓被子滑下了一些,露出瘦削的肩膀。
“你彆動!好好躺著!”簡宇連忙用另一隻手輕輕按住她的肩頭,阻止她的動作,心頭的恐慌在蔓延,“告訴我,到底怎麼了?是孩子有什麼不好?還是你……”後麵不吉利的猜測,他不敢說出口,隻是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夫君……我……我對不起你……”貂蟬終於找到了聲音,那聲音嘶啞得厲害,氣若遊絲,卻每個字都浸滿了淚水,帶著濃重的、令人心碎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自責。
“胡說八道!”簡宇又急又痛,握緊了她的手,試圖用堅定的語氣驅散她的不安,“你剛剛為我生下了我們的女兒,你是我們家的功臣,是大功臣!何來對不起之說?你沒錯,一點錯都沒有!”
“是女兒……隻是一個女兒……”貂蟬像是沒聽到他的安慰,兀自沉浸在巨大的悲傷與恐懼中,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道,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力氣,“我……我好不容易……盼了這麼久……為丞相懷了子嗣……卻這般不爭氣……隻是個女孩……不是男孩……我……我真是沒用……我罪該萬死啊!”
她越說越激動,身體因為劇烈的抽泣而微微顫抖起來,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瀕死小獸般的恐懼和祈求,盯著簡宇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她在尋找,尋找哪怕一絲一毫的不滿、失望,或者嫌棄。
她太害怕了,這種恐懼根植於她過往二十年的生命經驗,根植於那些她曾經不得不周旋其中的、達官顯貴後宅的生存法則。在那裡,女子的價值與地位,幾乎完全係於子嗣,尤其是兒子。正妻若無子,地位岌岌可危;妾侍若隻生女兒,便是“肚皮不爭氣”,會惹丈夫厭棄,主母輕鄙,甚至可能被冷落、被遺忘,連帶著女兒也抬不起頭。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她自己出身微賤,曾是任人擺布的舞姬,是簡宇給了她新生、尊嚴和毫無保留的愛。她珍視這份幸福,珍視到戰戰兢兢,患得患失。
她深知自己無法與蔡琰姐姐相比,蔡姐姐出身名門,學識淵博,性情高華,又是明媒正娶,還一舉誕下龍鳳雙胎,有子有女,圓滿無缺。而自己呢?除了這副皮囊和滿腔的愛意,還有什麼?如今連子嗣上都……隻生了一個女兒!
這種對比帶來的自卑,這種對失去的恐懼,在她產後最虛弱、最敏感、心神防線最低的時刻,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蔓延,終於徹底衝垮了她的心防,將她拖入自責與絕望的深淵。
“琰姐姐……琰姐姐生了一對龍鳳胎,有兒有女,福澤深厚……我卻……我卻隻有個沒用的女兒……夫君……你會不會……會不會因此厭棄我?覺得我不吉利?不再要我了?”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幾乎湮沒在嗚咽裡,卻像耗儘了靈魂中最後一點光亮。
她整個人癱軟下去,隻剩下無聲的、劇烈的抽泣和滾滾而下的、仿佛流不儘的熱淚。她甚至不敢去抓簡宇的手,隻是蜷縮著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簡宇徹底愣住了。他握著貂蟬的手僵在那裡,掌心能感受到她冰涼的體溫和細微的顫抖。他看著她哭得肝腸寸斷、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模樣,聽著她語無倫次、充滿恐懼與自輕的“請罪”,心中先是湧起一陣巨大的錯愕與茫然,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隨即,是鋪天蓋地的心疼,像無數細針密密紮在心尖上,疼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他的蟬兒,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人,剛剛從鬼門關闖了一遭,為他帶來新生命的母親,此刻竟然因為生的是女兒,而恐懼愧疚到如此地步,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緊接著錯愕與心疼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幾乎要衝垮理智的憤怒與悲哀——不是對貂蟬,絕不是。是對那個扭曲的、吃人的世道,對那些將女子物化、將生育價值與性彆粗暴掛鉤的混賬觀念,是對那些曾經傷害過她、在她心底留下如此深重陰影的過往!
他的蟬兒,本該是世上最快樂、最明媚的女子,卻因為那些肮臟的東西,在此刻承受著本不該有的、錐心刺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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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兒……”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進入肺葉,帶著內室溫熱卻滯重的氣息,讓他稍微冷靜了些。他強迫自己鬆開一些握著她手的力道,免得弄疼她,然後,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淚濕的、冰涼的臉頰,迫使她抬起那雙被淚水浸泡得紅腫、盛滿恐懼的眼睛,看著自己。
他的目光清澈而專注,像最深最靜的夜空,裡麵沒有絲毫她預想中的失望、嫌棄或不耐,隻有滿滿的心疼、不解,以及一種試圖穿透她恐懼的、溫柔的堅定。
“你在想什麼傻話?”他的聲音放得極緩,極穩,每個字都像經過深思熟慮,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試圖敲進她混亂的心扉,“你看著我,蟬兒,好好看著我。”
貂蟬的抽泣微微一頓,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你曆經千辛萬苦,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九死一生,才為我們帶來了這個寶貝女兒,”他的拇指極其輕柔地摩挲著她滑膩卻冰涼的臉頰,試圖傳遞一絲暖意,“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心疼你還來不及,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麵前,怎麼會怪你?怎麼會覺得你有錯?怎麼會不愛你?”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些話慢慢滲入她的意識,然後繼續,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近乎誓言般的鄭重:“我要你,我愛你,從來不是因為你能為我生兒子,或者生女兒。是因為你是蟬兒,是那個在司徒府的後花園裡,願意為國請命、不惜以女子之身入局、隻為換天下太平的蟬兒;是那個願意放棄可能的安穩,跟著當時還隻是掌握了豫州和司隸、前途未卜的我,輾轉南北、經曆風雨的蟬兒;是那個會在我疲憊時為我煮一碗羹湯、在我煩憂時默默陪在我身邊的蟬兒。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我簡宇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明白嗎?不是因為彆的任何東西,隻是因為你。”
貂蟬的哭泣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續的抽噎。她怔怔地望著他,淚水還在不斷湧出,滑過他捧著她臉頰的手指,但那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似乎被這堅定而溫柔的話語撬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亮。他的話,和她從小到大聽到的、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難道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簡宇的聲音更輕,卻更清晰,像潺潺溪水,流淌進她乾涸恐慌的心田,“那些在豫州初見的驚豔與試探,那些在司隸相互扶持的溫暖,那些在長安安定下來的喜悅,那些信任,那些陪伴,那些隻有我們懂的玩笑和秘密,那些深夜的私語,那些一起看過的日出日落……難道所有這些,就都隻是為了一個孩子嗎?隻是為了你能生下一個男孩嗎?”
他搖了搖頭,眼中是深深的不解,還有一絲受傷:“蟬兒,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又把我們之間的感情,看得何等……淺薄,何等……功利?”最後兩個詞,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敲在貂蟬心上。
“我……”貂蟬張了張口,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濕棉花,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隻是眼淚流得更凶了。但這一次,那淚水裡翻滾的,不再僅僅是恐懼,更多是洶湧而來的、幾乎將她淹沒的羞愧與無地自容,以及一種被深深的理解和愛意包裹的、酸澀的感動。
是啊,她在用什麼眼光看他?她又把他們之間那些珍貴無比的過往,當成了什麼?她怎麼會……怎麼可以用那些庸俗男人對待姬妾的標準,來揣度乾雲?來度量他們之間這份曆經生死考驗、彌足珍貴的感情?
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海嘯般淹沒了她。她竟然這樣想他!這樣玷汙他的心意,玷汙他們的感情!她覺得自己肮臟又愚蠢,配不上他這樣純粹的愛。她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傻!這麼對不起他!
“而且,”簡宇的語氣忽然一轉,重新變得輕快而溫柔,甚至帶上了一絲憧憬的笑意。他轉過頭,看向被嬤嬤抱在懷中、此刻似乎被父母的聲音驚擾,開始不安分地蠕動、小嘴撇著似乎要哭的小小繈褓,眼中的笑意真實而溫暖,漾滿了初為人父的喜悅。
“女兒多好啊,多可愛。你看她,雖然現在皺巴巴的,但你看這眉眼輪廓,這小嘴的形狀,將來定會像你一樣,是個傾國傾城、聰慧靈秀的美人。我會把她捧在手心裡,讓她做全天下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教她讀書識字,帶她看遍山河,誰也不能欺負她。”簡宇看著這個女孩,又看了看貂蟬,笑著說道,“蟬兒,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我們的女兒,看到她第一眼,我的心就軟得一塌糊塗。你怎麼能說這是‘不爭氣’呢?這分明是老天爺賜給我們最好的、最珍貴的禮物啊!是男孩女孩都無法比擬的、獨屬於我們兩個的寶貝。”
他的話,一字一句,清晰而篤定,飽含著毫無偽飾的喜愛與期待,像一股溫暖而純淨的泉水,帶著陽光的溫度,一點點衝刷、融化著貂蟬心中那因恐懼、自卑和世道偏見而凍成的、厚重堅硬的冰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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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他,看著這個自己用生命去愛的男人。他的臉龐,比幾年前在洛陽司徒府初見時,褪去了幾分青澀,添了更多的沉穩與威嚴,那是經年累月執掌權柄、決策天下大事留下的印記,眼角也有了細紋,是操勞與歲月的痕跡。
但那雙眼睛,此刻望著她、望著女兒的眼睛,從未變過——依舊是那樣深邃,那樣專注,那樣清澈見底,裡麵盛滿的,是毫無保留的、溫柔到極致的愛意與珍視。
是啊,他是乾雲。是那個在她深陷王允連環計中、被當做棋子擺布、絕望無助時,洞悉一切卻依然選擇尊重她、將她小心地帶離泥潭、給予她新生的豫州牧;也是如今權傾朝野、手握重兵、令四方諸侯賓服、隱隱有匡定天下之勢的大漢丞相。
身份地位變了,權勢疆域變了,麵對的人和事變了,可他看她的目光,他待她的心,何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自己怎麼會……怎麼會用那些後宅婦人衡量妻妾恩寵、那些庸俗男人看待子嗣價值的目光,來揣度他?來懷疑他們之間這份曆經磨難、淬煉得越發真摯深沉的感情?
自己真是……糊塗透頂!該死!
“夫君……對不起……”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再是方才那種絕望的哽咽,而是充滿了羞愧、懊悔和深深感動的嗚咽,“是蟬兒錯了……蟬兒大錯特錯……我不該……不該那樣想你……不該懷疑你的心意……不該把我們之間的情分看得那般……不堪……我……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好傻……我好糊塗……”
她說著,又想哭,卻又因他話語中的溫暖和愛意,心底生出了一絲酸楚的甜,嘴角不受控製地努力向上彎起,形成一個又哭又笑的、可憐又可愛的表情,淚水還在肆意流淌,卻已然換了滋味。
“傻蟬兒,”簡宇看到她眼中恐懼儘去,雖然還在哭,但那情緒已然不同,一直高懸的心終於徹底落回了實處,一股強烈的疲憊和後怕席卷上來,又迅速被更深的憐愛取代。
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重新拿起旁邊溫水中浸濕又擰得半乾的雪白軟巾,像對待稀世珍寶、又像對待易碎的琉璃,極其輕柔、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臉上縱橫交錯、已經微涼的淚痕。
他的動作那麼輕,那麼緩,仿佛怕手重一分,就會碰傷她嬌嫩的肌膚。他打趣道:“好了,不哭了,再哭眼睛要腫了,明天該疼了。彆再胡思亂想了。你現在最最要緊的,就是把身子養好,把元氣補回來。看看你,哭得跟隻小花貓似的,等我們女兒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她娘親因為她是個女孩,就哭成這樣,可要笑話你了。”
他帶著疼惜的玩笑話,讓貂蟬終於徹底破涕為笑。那笑容還很虛弱,蒼白的麵頰上因為羞窘和情緒的劇烈波動,浮起兩抹極淡的、病態的紅暈,但眼中的陰霾和恐懼已一掃而空,重新煥發出明亮而濕潤的光彩,像是雨後天晴的星空。
她順從地讓他擦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帶著無儘的渴望,飄向嬤嬤懷中那個又開始不安分蠕動、發出細小哼唧聲的小小繈褓。
“夫君……”她小聲請求,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軟糯依賴,“再讓我看看女兒,好不好?我想好好看看她……”
“好,當然好,你是她娘親,想怎麼看就怎麼看。”簡宇立刻應道,示意嬤嬤將孩子抱近些。嬤嬤小心地將繈褓輕輕放在貂蟬的枕邊,調整了一下角度,讓新生兒的小臉完全朝向母親。
小家夥似乎立刻感受到了母親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方才那點小小的不安瞬間平息了。她的小腦袋在柔軟的枕上微微偏了偏,無意識地朝著貂蟬的方向湊近了些,小鼻子輕輕翕動了兩下。
貂蟬幾乎是貪婪地側過頭,目光一寸寸地撫過女兒沉睡的小臉。這一次,沒有恐懼濾鏡的乾擾,她看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心醉。那小小的、還帶著胎脂的耳朵輪廓,那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那緊閉著、眼線卻已顯秀長的眼睛,那挺翹的小鼻尖,那柔嫩得像花瓣、微微嚅動著的小嘴……
每一處,都讓她看得心頭發燙,湧起一股陌生而洶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柔情。這是她和乾雲的女兒,是他們愛情的結晶,是他們血脈的融合,是活生生的、會哭會動的小生命。無關性彆,隻因她是他們的孩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和巨大的幸福洪流,衝垮了最後一絲羞愧的堤壩,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溫暖了她冰冷的手腳。
她伸出虛弱無力的手,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極輕極輕地、如同蝴蝶點水般,碰了碰女兒那柔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那觸感,溫熱,細膩,帶著新生命特有的嬌弱,卻仿佛有電流,瞬間從指尖竄到心尖,讓她整個人都酥麻了,淚水再次湧上,卻是全然喜悅的、幸福的淚水。
“她真小……真軟……比阿承昭兒那時候,好像還要小一點兒……”貂蟬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像夢囈,眼中是純粹到極致的母愛光輝,亮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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