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樂領了命,帶著人扛著告示、揣著筆墨匆匆離去,誓要把鳳城內外的寺廟庵堂都查個底朝天。陳先如站在維持會門口,望著手下人遠去的背影,眉頭仍擰著——這場排查本就是做戲,可小西贅和的狠戾、赤一的盯防,讓他連做戲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轉身回屋,卻見巷口緩步走來一道身影。那是個身披破舊袈裟的老和尚,麵容清臒,身材瘦削,手裡拄著一根棗木禪杖,禪杖頂端的銅環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叮當作響。日光灑在他銀白的眉發上,竟透著幾分超然物外的氣度。
陳先如心頭猛地一跳——這身影、這眼神,分明就是半年前丹東鴨綠江畔偶遇的那個僧人!
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瞳孔微縮。老和尚像是早已察覺他的注視,徑直走到他麵前,停下腳步,目光深邃如潭,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擲地有聲:“施主彆來無恙?”
陳先如喉嚨發緊,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巷子裡空蕩蕩的,隻有牆角的野草隨風擺動,並無他人。他壓低聲音,沉聲道:“大師是何人?為何在此等候?”
老和尚微微一笑,禪杖在地上輕輕一點,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施主不必驚慌,貧僧隻是路過。那日鴨綠江畔,曾勸施主一句,今日重逢,再送施主一言。”
陳先如想起半年前那句“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遭惡報……隱有黑氣纏身”的警示,後背已悄悄沁出冷汗。他強裝鎮定,冷聲道:“大師的瘋言瘋語,陳某不敢苟同。如今我背靠皇軍,前程似錦,哪有什麼‘黑氣纏繞?’”
“前程似錦?”老和尚搖頭輕歎,眼神裡帶著幾分悲憫,“施主身纏權欲,腳踩濁流,看似前程坦蕩,實則危如累卵。”
“你胡說!”陳先如心頭一緊,厲聲打斷他,卻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老和尚並不動怒,指尖輕撚佛珠,繼續道:“倭寇為禍,如附骨之疽;良心為燈,可照歸途。施主此刻左右為難,不正是良心未泯?三義廟一戰,貧僧隻是略施薄懲,意在警醒,而非趕儘殺絕。”
陳先如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盯著老和尚:“三義廟……是你?”
老和尚不置可否,隻是望著他,語氣愈發懇切:“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日軍殘暴,多行不義必自斃,施主若執迷不悟,終將與他們一同覆滅。若能回頭,尚可保住自身與陳家的一線生機。”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日軍巡邏隊的皮靴聲,由遠及近。陳先如臉色一變,急聲道:“日軍來了,你快走吧!”
老和尚淡淡一笑,眸中光影似與巷尾天光相融,語氣清潤卻帶著幾分縹緲:“施主好自為之,有緣再會。”說罷,他轉身緩步走向巷尾,腳步輕得宛若踏風,不過眨眼間,身形便隱入拐角的光影斑駁裡,仿佛與牆隅蒼苔、穿巷清風融為一體。唯有一句餘音在空氣中悠悠飄蕩:“鹽運路險,人心更險,慎之,慎之……”
陳先如愣在原地,直到巡邏隊的身影出現在巷口,他才猛地回過神,整理好衣衫,斂去眼底的震驚,恢複了維持會會長的鎮定模樣。
“陳會長,您在此處做什麼?”巡邏隊的日軍小隊長上前詢問,語氣帶著幾分恭敬。
“沒什麼,”陳先如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淡淡道,“剛吩咐手下出去排查,在此等候消息。”
日軍小隊長並未多疑,寒暄兩句便帶著人離去。陳先如望著老和尚消失的方向,心臟仍在砰砰狂跳。方才的重逢,不是回憶,而是活生生的警示,那句“鹽運路險”,更是精準戳中了他眼下的軟肋。
他猛地轉身回屋,秘書整理好的排查冊還放在案上,可他此刻已無心顧及。老和尚的身影、那句讖語,如同一根重錘,狠狠砸在他原本靠利益權衡的堅定之心上。
這一場狹路相逢,比任何回憶都更震撼。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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