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淩晨，天剛蒙蒙亮，陳萬富拽著磨磨蹭蹭的兒子上了馬車。車過運河橋時，少東家掀簾看了一眼，岸邊的蘆葦蕩在風裡搖搖晃晃，像極了趙營長帳裡被風吹散的鹽粒——他知道，這一去，不是贖罪，是爹用他的“慫”，換一家人暫時的安穩。可這安穩能撐多久，誰也說不準。
少東家跟著陳萬富到了趙家墳地時，趙營長已經站在兒子的新墳前了。他沒穿軍裝，就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手裡攥著把小鏟子，正一下下往墳頭添土，動作慢得像在數著每粒土。
少東家剛要跪，腿還沒彎下去，趙營長突然頭也不回地說：“彆跪。”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陳萬富趕緊拉著兒子站定，大氣不敢出。
趙營長鏟完最後一捧土，把鏟子往旁邊一扔，這才轉過身。太陽剛好照在他臉上，能看見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土，眼神卻不像在營裡那麼凶，反倒空落落的，像口枯井。
“知道他為啥死嗎？”趙營長盯著少東家，聲音平得嚇人。
少東家嘴唇哆嗦半天，擠出一句：“我……我喝多了……”
“喝多了？”趙營長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冷風，“他才十七，見了螞蚱都怕踩死，你一拳下去，怎麼就沒想想他娘哭到吐血？”
陳萬富趕緊推兒子：“快給趙少爺磕三個頭，說對不起！”
少東家“噗通”跪下，剛要磕頭，趙營長突然抬腳，鞋尖在他額頭前兩寸停下：“磕了頭，他能活過來？”
他蹲下來，和少東家臉對著臉，眼裡那點空落突然被狠勁填滿：“我讓你來，不是看你磕頭——是讓你記著，這墳裡埋的，是你一條命換不來的。你爹護著你，可閻王爺不護著孬種。”
他伸手從懷裡摸出個東西，扔在少東家麵前——是顆生鏽的彈殼，“這是他去年跟著我打靶時撿的，說要留著當念想。你拿著，天天揣懷裡。什麼時候你摸著它能不哆嗦了，什麼時候再來告訴我，你是不是條漢子。”
少東家攥著彈殼，鐵屑硌得掌心出血都沒敢鬆手。
趙營長站起身，拍了拍陳萬富的肩膀，那力道不輕不重，卻像壓著塊石頭：“陳老板，鹽隊過防區，我不攔。但他要是敢把今天這事忘在腦後……”他指了指墳頭，“我兒子在底下，會盯著他的。”
說完轉身就走，褂子下擺掃過墳前的野草，驚起幾隻螞蚱。陳萬富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這硬漢的肩膀，比上次見時塌下去一塊——那是心裡的骨頭被生生剜掉一塊，再怎麼硬撐，也填不上那窟窿了。
少東家跪在地上，直到膝蓋發麻才敢抬頭，見趙營長的影子已經沒在樹後，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不是怕的，是心裡像被那彈殼燙著，燒得慌。陳萬富歎了口氣，沒拉他，隻對著墳頭作了三個揖：“趙少爺，是我們對不住你……”
風卷著紙錢飄過墳頭，趙營長其實沒走遠，就躲在樹後。聽見少東家的哭聲，他手往兜裡一摸，才發現早上揣的那半包煙，早被攥成了碎末。他狠狠往地上啐了口，轉身時，眼眶紅得像要滴血——恨沒消，可看著那跪著的半大孩子，心裡偏又冒出點說不清的堵得慌。這仇，報得再狠，兒子也回不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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