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書房的窗欞糊著厚重的宣紙,擋不住窗外呼嘯的風雪,卻也將一絲寒氣壓在了屋裡。陳先如推門而入時,玄色馬褂上沾著未化的雪沫,領口還縈繞著日本人宴會上的清酒氣味,混著一身凜冽寒氣,瞬間衝淡了書房裡墨香與沉香的暖意。
他腳步微晃,帶著幾分明顯的微醺,眉眼間還殘留著宴會上強撐的體麵,眼底卻藏著化不開的戾氣與煩躁。反手帶上門,他徑直走到紅木書桌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麵的雕花,腦子裡卻不受控製地翻湧著那個揮之不去的片段——謝蘭?將張境途護在身後,脊背挺得筆直,看向他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留戀,隻有淬了冰的決絕“我願意”。
那畫麵太刺眼,像一根毒刺紮在心頭,越想越疼。他猛地抬手,扯鬆了領口的盤扣,起身踉蹌著走到牆角的酒櫃前,忽略了案上溫著的清茶,徑直取出一瓶洋酒。瓶塞被粗暴地擰開,猩紅的酒液毫無顧忌地倒入水晶杯中,他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氣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躁動。
他閉上眼,刻意去回想另一些畫麵——秋桐柔軟的身段,伏在他身下時溫順的眉眼,那些翻雲覆雨的纏綿,曾是他排遣煩悶的良方。他試圖用這些灼熱的片段覆蓋謝蘭?的影子,用身體的放縱麻痹心頭的刺痛。可越是刻意壓製,那畫麵就越是清晰,謝蘭?護著張境途的姿態,張境途看向她時那護惜的眼神,像兩把鈍刀,在他心上反複切割。
“該死!”他低咒一聲,將酒杯重重砸在酒櫃上,琥珀色的酒液飛濺而出,潑在深棕的木頭上,暈開一片片暗紅,像凝固的血痕。又猛地倒滿一杯,酒液撞著杯壁,發出細碎的聲響,映著他眼底翻湧的暗潮。唇瓣勾起時,帶著幾分自嘲的弧度,那笑意比酒更澀,順著嘴角蔓延到眉梢,最終凝成一聲低啞的喟歎:“紛紛擾擾三十載,渾渾噩噩已半生。得得失失誰知曉,唯有杯酒最知心。”
話落,一行清淚順著他泛紅的眼眶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無形。
“咚咚咚——”
輕細的敲門聲響起,隔著厚重的門板,卻依舊清晰得令人煩躁。
陳先如眼底的脆弱瞬間斂去,隻剩下不耐的狠厲,他沉聲道:“滾!”
可門外的人像是沒聽見,敲門聲停頓了片刻,又輕輕響起,依舊是那般不急不躁。
他猛地起身,正要發作,門卻被輕輕推開了。念姝一襲青色素衣,身姿沉靜得像一潭深水,指尖撚著佛珠,湛藍的衣袂在暖光中漾開淡淡的弧度。她身上沒有風雪的寒氣,隻有一股清冽的檀香,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
“少爺。”念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神情淡淡,語氣輕得像雪花落在梅枝上,“老太太惦念您夜歸,讓我來代為傳話。”
陳先如死死盯著她,眼底布滿血絲,酒意與怒意交織:“代什麼話?莫不是又被少奶奶的假麵具迷惑了,又來說我的不是?”
念姝沒有直接應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緩緩展開——那枚碎裂的玉佩靜靜躺在帕中,斷裂的茬口鋒利發刃,泛著冷白的光。
“今日少奶奶的姐姐梅若小姐來過陳家,”她聲音平靜,卻字字清晰,“她控訴您縱容手下動槍打傷念兒,又派人暗中監視謝家,將您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一一稟明了老太太。”
陳先如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眼底的戾氣更盛,冷笑一聲:“她倒是會顛倒黑白!我陳先如行事,何時輪得到她來指手畫腳?”說罷,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盞都跳了起來,茶水濺了一地,“若不是她,蘭?又怎會這般絕情!可惡!”
“少奶奶的離開,從來不是因為彆人,而是因為您。您的占有欲,您的偏執,您的不信任,早已將她的愛意消磨殆儘。就像這桌上的茶水,潑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念姝將素帕輕輕放在書桌一角,碎玉的冰涼透過宣紙,在暖光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奴婢今日也去過少奶奶那裡,她雖未多言,卻字字皆是決絕。她說往後隻想尋一處清靜地,再與陳家無涉。老太太也說,緣分儘了,強求無益,讓您放下執念。”
“放下?”陳先如猛地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嘲諷與不甘,“我放她走,讓她跟張境途雙宿雙飛?她謝蘭?嫁入陳家那日,拜的是陳家的祖宗,戴的是我陳家的玉佩,生是我陳家人,死是我陳家鬼,她憑什麼說走就走?”
念姝垂眸撚著佛珠,聲音依舊平靜:“少爺,佛家說‘放生即是放己’。您強行將她困在身邊,不過是給自己套上無形的枷鎖。那些美好的過往,那些刻意想起的片段,終究掩不住心底的裂痕。您騙得了彆人,騙不了自己。”
“閉嘴!”陳先如猛地打斷她,胸口劇烈起伏,“不要用這些愚人的佛法來哄我!我跟她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少爺,念姝隻是轉述老太太的意思。”念姝抬眼,目光落在他布滿血絲的臉上,“少奶奶特意讓我給您傳話,讓您善待二姨太。二姨太雖性子烈,卻也真心待您,您若能放下執念,珍惜眼前人,未必不能有另一種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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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她?”陳先如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得幾乎要裂開,眼底翻湧的偏執如暗潮般洶湧而出,“她也配?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樁樁件件都刻在我心裡!我對她隻剩厭惡,何來善待?”他胸腔劇烈起伏,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每一聲都淬著蝕骨的恨,“我心裡自始至終隻有謝蘭?一人!她想甩開我尋清靜,想跟張境途雙宿雙飛?做夢!隻要我還是陳家少爺,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他們如願安穩度日!”
念姝攥緊手中的素帕,輕輕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一絲沉重:“少爺執迷不悟,終會再釀禍事。是你的,攆也攆不走;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人若有貪念,到最後隻會兩手空空。望少爺及時放手,多積德行善,好自為之。”
這番話像一根針,狠狠紮進了陳先如的心頭。他猛地站起,上前一把攥住念姝的手腕,指節用力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眼底翻湧著痛徹心扉的過往:“你倒說得輕巧!什麼放手?你根本不懂感情!若當初你嫁了我,而不是一心向佛,我們三人怎會落到這般境地?都是因為你的冷漠清高,才讓那個喪門星二姨太進了陳家的門,攪得陳家雞犬不寧!”
念姝被捏得痛極,身子微微蜷縮,眼底閃過一絲痛楚,指尖佛珠轉動的速度也快了半分,卻隻是輕聲道:“少爺若是認為這都是念姝的錯,心裡能舒坦些,念姝無話可說。”
那痛楚的眼神讓陳先如的理智瞬間回籠。他猛地鬆開手,看著她手腕上清晰的紅痕,喉間湧上一股莫名的煩躁,轉身回到書桌前,拿起一支煙點燃,煙霧繚繞中,他的側臉愈發陰沉。
念姝輕輕揉了揉手腕,很快恢複了平靜:“少爺以為隻要緊緊握住雙手,就會把少奶奶抓住,其實手心裡握的是更深的傷害!”
她再次施了一禮:“念姝該說的都已說完,告退。”
念姝轉身離去,青色素衣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輕輕帶上的房門,將滿室酒氣與未散的檀香,都留給了陳先如一人。
他重重坐在書桌前,目光落在那枚碎玉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麵的雕花,窗外的風雪還在呼嘯,謝家的畫麵與秋桐的身影在他腦海裡反複交織,讓他痛得幾乎窒息。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又灌下一大口酒,眼底的偏執卻愈發濃重——謝蘭?,你想走?沒那麼容易。
夜半時分,月色穿透雲層,給陳家宅院鍍上一層冷寂的銀霜。東跨院、西跨院的燈火陸續熄滅,連風都似倦了,隻剩廊下的燈籠在夜色中輕輕晃動,投下斑駁的、帶著寒意的光影。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貼著牆根,悄無聲息地滑到書房門前,順勢推門溜了進去,衣擺擦過門檻,沒發出半點聲響。
片刻後,書房內便溢出細碎的、帶著刻意討好的嬌聲喘息,混著男人低沉的喟歎與衣料摩挲的窸窣聲,在寂靜的夜色裡纏纏綿綿,又裹著幾分隱秘的曖昧,與窗外呼嘯的風、廊下燈籠晃動的寒光形成詭異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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