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家墳地回來那晚,陳萬富就沒睡踏實。煙袋鍋子在桌上磕得邦邦響,他盯著窗紙上的樹影,總覺得趙營長那句“我兒子在底下盯著”不是氣話。這姓趙的明著沒翻臉,卻像藏在暗處的蛇,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咬一口?
可這邊還沒琢磨出應對的法子,日軍據點的催鹽信就到了,字裡行間全是槍管子的冷硬。更讓他犯難的是,姑爺陳先如派人捎來口信,說小西贅和近來對“合作商戶”的態度緊了,讓陳家這次務必“辦得漂亮些”——言下之意,不隻是送鹽,更是給姑爺在日本人麵前撐場麵。
陳萬富捏著那封信,指腹磨過紙上的墨跡。一邊是虎視眈眈的趙營長,這筆血仇顯然沒了;一邊是催命似的小西贅和,還有姑爺那根扯不斷的線。他狠狠吸了口煙,煙火燙到手指才驚覺——這鹽,不送是等死;送了,怕是得走一步看一步,提著心過日子了。
他喊來兒子時,語氣裡帶著從未有過的沉鬱:“這趟你去。記住,眼睛放亮些,不光看水路,更得看暗處——有些人,沒說算了,就不算完。”。
而另一邊,趙營長看著陳家鹽鋪又開始備貨,捏著兒子的彈殼在營裡轉了三圈,最後在邵伯湖的地圖上,圈住了“磨盤嘴”三個字。
陳家鹽船進入邵伯湖後,要經過一片叫“磨盤嘴”的回灣——這裡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有暗流卷著淤泥,船行到這兒必須減速。趙營長這次沒派人靠近,而是提前兩天讓人在回灣的水下暗樁漁民過去插的捕魚樁,半露水麵)上,悄悄綁了幾捆曬乾的蘆葦捆得鬆,浸水泡脹後會散開)。
等陳家的船減速過回灣時,船底暗流卷著散開的蘆葦,纏進了船尾的舵葉裡。一開始隻是舵轉得發沉,撐船的夥計沒當回事,等發現舵葉被死死纏住、船身開始在回灣裡打圈時,已經離淺灘很近了。慌亂中想解蘆葦,又怕船被暗流推上淺灘擱淺,隻能讓一半人下水清舵葉,一半人撐篙穩住船。
這一折騰,不僅耽誤了近兩個時辰,下水的夥計還嗆了好幾口帶著淤泥的湖水,鹽船也在淺灘邊擦破了船幫,雖沒漏水,但看著狼狽。等好不容易脫困,趕到日軍據點時,日軍因為等鹽太久,直接扣了陳家兩艘空船“抵押”,讓他們三天內補送雙倍的鹽來。
等少東家狼狽地處理完爛攤子,再去據點賠罪時,趙營長正帶著幾個兵在據點外“巡邏”,遠遠瞅著他點頭哈腰的樣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捏緊了兜裡那枚兒子的彈殼——這賬,確實還沒完。
少東家一身狼狽地回來,把“磨盤嘴舵葉纏蘆葦”的經過一說,陳萬富手裡的算盤“啪”地停了,指節在紫檀木桌麵上重重磕了三下。他抬眼瞅著兒子凍得發紫的嘴唇,沒罵他沒用,先問了句:“那回灣的蘆葦,是新割的,還是水裡泡爛的?”
兒子愣了愣:“看著……像是曬乾的,纏在舵上硬邦邦的,不像湖裡長的。”
陳萬富“哼”了一聲,往煙袋鍋裡摁了摁煙絲:“曬乾的蘆葦,偏巧纏在你過回灣的時候?上回在蘆葦蕩,是‘風刮斷樹’;這回換了磨盤嘴,是‘蘆葦纏舵’——姓趙的這手法,陰是陰了點,可那股子‘專往你疼處戳’的狠勁,藏都藏不住。”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上掛著的運鹽路線圖,指尖在“邵伯湖”三個字上狠狠點了點:“你上墳磕頭那回,他就沒鬆口說‘算了’。他讓你起來,不是認了這歉,是覺得‘磕頭太便宜你’——他要的,是讓咱們陳家,在給小西贅和當狗這條路上,走得步步紮腳,日日難安。”
少東家急了:“那咱就這麼認了?小西贅和那邊還等著補鹽呢!”
“不認又能怎樣?”陳萬富把煙袋往桌上一摔,火星濺了起來,“他做得滴水不漏,全是‘天意’,你去跟日軍說‘是趙營長乾的’?他們信嗎?他們現在正指望趙營長幫著看住水路,咱們去告他,反倒顯得自己廢物,連點‘意外’都扛不住。”
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麵飄起的冷雨,聲音沉得像冰:“這姓趙的,是把賬記在骨頭縫裡了。你那三個頭,磕得輕了——他要的,是讓咱們陳家,用實打實的難處,一點一點還。”
這話裡的寒意,讓少東家猛地打了個哆嗦。陳萬富卻沒再說話,隻是盯著窗外的雨,心裡清楚:這梁子,早不是磕頭能了的,往後的運鹽路,怕是要步步驚心了。
次日,陳家補送的雙倍鹽總算送到據點。回去的路上,少東家嘟囔趙營長陰魂不散,陳萬富卻突然停住腳,盯著據點門口站崗的日軍:“不是趙營長的事。是咱們在日軍的眼裡,分量越來越輕了。”
陳萬富這話一出口,少東家愣在原地,雨絲打在臉上竟沒察覺。他攥著濕漉漉的衣角:“他們憑啥輕看咱們?鹽不是次次都送了?”
“送了,卻送得狼狽。”陳萬富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掃過據點裡隱約晃動的日軍身影,“上次蘆葦蕩耽誤時辰,這次磨盤嘴差點擱淺,還被押了空船——在他們眼裡,咱們是‘聽話的狗’,卻不是‘管用的狗’。趙營長攪得越凶,咱們越狼狽,他們越覺得咱撐不起事,往後隻會更拿捏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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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指尖在袖管裡掐出印子:“陳先如那邊催得緊,要撐場麵;趙營長背後捅刀子,要泄恨;日軍坐收漁利,要聽話——咱們現在是風箱裡的耗子,兩頭受氣,還得硬撐著。”
正說著,遠處傳來幾聲槍響,驚得湖麵水鳥四散。陳萬富眼神一凜:“是趙營長的人,在湖口巡邏——他這是明著護水路,暗著盯著咱們,讓日軍覺得離了他不行,更覺得咱們離不開他的‘庇護’,往後咱們的腰杆,更挺不起來了。”
少東家急得跺腳:“那咱就眼睜睜看著?”
“急沒用。”陳萬富轉身往鹽船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卻澆不滅眼底的沉光,“補鹽的事剛了,小西贅和那邊得遞個‘態度’,先穩住;趙營長那邊,他要戳咱們疼處,咱就先把疼處裹起來——下次運鹽,繞開磨盤嘴,多帶人手盯著水下,他玩陰的,咱就比他更細。”
他踏上船板,回頭看了眼據點的方向,聲音冷得像湖底的冰:“更要緊的是,得讓日軍知道,陳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趙營長能護水路,咱陳家也能給他們辦更‘漂亮’的事——不然,這口氣咽下去,往後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船槳劃開雨幕,激起層層漣漪,陳家的鹽船緩緩駛離據點,卻像駛入了更深的漩渦——一邊是趙營長骨頭縫裡的恨,一邊是日軍眼裡越來越輕的分量,這趟水路,才剛到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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